北都

科考队AU，多人

背景架构参考：三岛《沉潜的瀑布》

部分灵感来源（爆肝推荐）：《南极料理人》

北国的春天

 

 

王杰希来到基地是越冬前最后一次人员调配。那天平原上飘小雪，肖时钦裹着军绿色大衣站在雪地里接他，车辙在雪地上留下长长的轨迹。“你来了。”工程师说，眉头微微蹙起，脸上略微浮现出抱歉的神情。他临时受命要立刻回到南方，那里一项大型工程突然出现问题，需要经验丰富的技术人员进行核查。王杰希的靴子陷进雪地里，他抬眼望了望面前的圆顶建筑，微微点了点头。

 

基地位于北纬五十度开外，明年春天将在这里兴建起一所最新的科研站。为达成此项工作临时搭起的站点是基地。王杰希抖了抖外套上的雪，肖时钦在前面引路带他去房间。“我马上收拾好了，”他一边走一边解释，基地里没有多余的空床位，王杰希得等他今晚走了才能正式搬进新房间。选择留在这里越冬的是一支十来个人组成的小分队，划分为后勤保障、科学家团队和工程师小组。之前在这里给肖时钦打下手的是一个叫邱非的青年，为人虽然稍显沉闷，但是做事的时候很可靠。

 

肖时钦去青年屋子外面敲门，三下，里头没动静。他站门口想了半天，突然醒悟。“这个点他们还在外头工作呢！”他说，像是缓解尴尬，“怪不得没人。”

 

上面要调王杰希来北方的事基地里的人都略有耳闻。对于这群人，王杰希也不能算是完全陌生，有一些在南方曾经有过合作，比方说研究生物的张新杰和张佳乐。要说有多熟也说不上，他不是个自来熟的性子，甚至在更多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冷清。肖时钦带着他在基地参观，实验室的恒温柜里摆着一排排刚发芽的不知名植物，旁边的玻璃缸里是张新杰养的蜥蜴。他们工程组有一间专门的画图室，为了迎接他的到来，原本肖时钦的那张桌子上多了个250ml的量筒，里面插着朵嫣红的茶花。

 

这是看到花就能想到人的。王杰希在桌旁站了，伸手轻轻碰一碰花瓣。肖时钦见了就笑：“昨儿从乐哥暖房里偷的。”可以想见主人发现后炸毛的样子。王杰希略一收手，“讲正事儿吧。”他说。

 

手边的茶杯渐渐冷了。他们谈到实地测量遇到的难题时外面突然传来卡车刹车的尖锐响声，随即外头就喧哗起来，似是有人在大声嚷嚷。“得，”肖时钦摊手，“大部队回来了。”王杰希下楼开门去接，外头正好有个人要推门，彼此间刚巧撞了个正着。“诶呦，”那人叫了声，随即抬头定睛看了他两眼，“新人来了啊。”他说，一边伸手摘了头上的兜帽，露出张常年给人感觉懒洋洋又不知为何稍微有些欠的脸。

 

那一刻王杰希脱口而出：“叶修？”他几乎是不可置信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对面的人反应却很淡定。“你认错人了，”对方拍拍自己身上的雪，“我是他弟弟叶秋。”

 

 

“我第一眼看见这人也以为是老叶。”张佳乐大口喘着气坐到餐桌旁，王杰希给他倒了杯水，对方咕嘟咕嘟往喉咙里灌。“后来看了资料才知道是老叶他弟弟，当高官的，不知道是贪污还是受贿了被发配到我们这儿当监工。”名为叶秋的人进来换了身衣服拿点文件又走了，说是镇里还有事等着处理。“我开始也是不信的……但你看这人模狗样的？哪里像老叶那不要面皮的。”

 

王杰希又给递了杯水。“他一个文职跟着我们越冬？”

 

“不越，”张佳乐回答，他今天为了追一只猞猁扛着相机跑了两千多米，“这人都不太住这……估计也就搞搞形式主义，过两天正式进雪季就该有人来接他回家了。”

 

当天晚上基地集体旷班开趴体，一方面是恭喜肖时钦千钧一发脱离苦海，因而不管是谁上去就猛灌他，肖时钦老实人不知道怎么挡，横了心一股脑灌下去，没多久就大起舌头搂着旁边不知道谁说胡话。另一主角王杰希酒量稍微好那么一点，不过也没好到哪里去，一群人哄哄吵着唱不知道什么年代的经典老歌，其间夹杂着各色人等水平不一的肆意吹比。

 

“老夫当年！”队里的赤脚医生老魏举着啤酒瓶吆喝，“可是跟着队伍去过南极的！”

 

“瞎比比，”方锐在旁边啐了他一口，“上次还说北冰洋的事呢？”

 

老魏鄙夷。“你们这种搞同性恋的小同志离老夫远一点。”此话一出下面一片起哄，方锐梗着脖子，“革命友情，阶级友谊！”他唾沫星子乱飞，看见角落里新来的工程师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连忙扑过去一把抓住，“这谁你可千万别误会啊，明儿林大大还来送货呢，别毁哥们在人心中英俊正直的好兄弟形象……”

 

王杰希被他晃得一阵头晕，旁边邱非默默地给他倒了杯水。

 

这群人吵吵嚷嚷直到后半夜。其实什么迎接新人送别旧人全是幌子，在这里呆着的人都清楚，冬天就要来了。队伍已经在这里驻扎了有一个月，换作平时还能下山去附近镇上逛逛找找乐子，而一旦进入冬季，大雪封山，交通线掩埋，他们的基地就彻底变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这种寒冷与孤独对常人来说是难以忍耐的。“要不是最近手头又紧了，老子才不来……”魏琛仰着脖子又灌了口酒，此时餐厅里已经是横七竖八倒下一片，尚且还能保持两分清醒的人早就都回房间睡去了。方明华从厨房里走出来，面对这副场景似乎是司空见惯地叹了口气。

 

“小周小江！”他叫了声，从后面厨房里又探出两个头，是刚刚在帮着方明华刷碗的气象学家周泽楷和江波涛。“把醉鬼都搬回去吧，这边我来就好。”

 

王杰希坐在角落里精神恍惚地看着这两个人身手麻利地处理一众尸体。周泽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动作却十分爽利，不一会儿刚刚热闹的客厅又变得空旷起来。他揉揉太阳穴，觉得自己也是时候起身了，脚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发麻。一个身影站到他面前，王杰希抬起头，看见周泽楷正以一种踌躇的表情望着他。

 

王杰希：“？”

 

周泽楷：“……”

 

少语的年轻人转头短促地叫了声江波涛。他指指王杰希，又指指走廊深处：“……刚刚放回去了。”

 

江波涛很快领悟了同事的意思。“呃……小周是说，肖时钦前辈喝多了刚刚把他搬回自己房间了。”肖时钦原定是要今天晚上走的。王杰希用手撑了把墙壁，自己站了起来。“没事，”他说，“有多余被褥吗，我随便哪儿躺一宿就成。”他还是有点晕，周泽楷眼明手快地扶了他一把。

 

江波涛忧虑地看着他。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对了，”他右手包拳轻轻砸上左手手掌，“监工今晚住镇上，你可以去他房间凑合一晚上。”

 

 

叶秋的房间位于走廊的尽头。在住宿条件方面，他与基地里的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房间很窄小，紧贴墙摆着一张铁架床，除此以外就只有一张小桌子和一间橱。主人把屋内陈设收拾得很干净，倒是省去王杰希烦恼会不会在无意间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他关上灯。可能是因为太累了，杂念很快离他远去，王杰希睡着了。

 

梦里他回到了微草。

 

他搬了个凳子，坐在院子里修门。组里小孩闹着玩，大的小的凑在一块儿比赛开锁，把大门给弄坏了。他举着镊子慢慢转锁孔，耳朵凑在钢板壳上听声音。

 

他在等着清脆的“砰”的一声。

 

镊子尖在锁孔里捣动着，轻微声响烙在心脏上。他屏紧呼吸，手腕转动，小心翼翼。啪。王杰希突然睁开眼。

 

房间里一片亮堂。叶秋站在床边，维持着一个刚要脱衣服的姿势惊讶地望着他。他刚从睡梦中醒来，脑子像浆糊一样黏着，迷迷糊糊，应该是对着对方露出了一个相当困惑的神情。叶秋放在毛衣下摆的手顿了顿，他扭了个头，目光投向房间门上金属的标牌号。

 

“是你房间。”王杰希有点醒了，他挣扎了一下坐起来，被子从身上划落一半，“抱歉，以为你不会回来，暂住一晚……”

 

他想挪动一下，出乎意料的，叶秋伸手在他额头上揉了一把，“睡吧。”对方说，然后手掌往下扶着肩膀把他重新摁了回去，倾身按灭了灯。毛衣在黑暗中受到摩擦，发出轻微的静电声。王杰希闭上眼睛微微往墙那边挪了一下，被子掀起，他的右肩碰到另一个人的背。

 

王杰希翻了个身面对墙壁。

 

他太累了，暂时没有功夫分别，脑袋磕在墙上再度沉沉入眠，这次他在梦里看见了叶修。那是三年前的一个春天，他跟着前辈刚刚完成一座水电站的工程设计，受邀前去参加一次学界交流会。饭店门口种了许多红白的山茶花，他站在花丛边等师傅，突然感觉脚边一阵晃绿叶丛抖动，从里面竟然钻出来一个穿着正装的人。他目瞪口呆，看着对方身上头发上散落着叶子和花瓣，伸出一根食指放在唇边对他挤眉弄眼，悄悄站起来拍掉身上的枝叶，大摇大摆往里头径直走去。

 

梦里有些细节细微的不一样。他跟在师傅后面地走进饭店，略带拘谨，经过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玻璃上面映着人的倒影，王杰希望过去一眼，看见自己的耳边别着一枝红色的山茶。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了人。王杰希靠着墙坐起来，被褥和床单还是乱的，证明昨晚那场不是他臆想。房间的墙上挂着一块钟表，显示现在已经快上午九点，王杰希下床换衣服，第一天来基地就睡过头不是好事，他换上统一的工装，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外头一片白茫茫。他打开窗户把头探出去看，雪地上两道白色的车辙，在大门口停了辆卡车，车边围了一圈人热热闹闹好像在卸东西。

 

“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林大大给盼来了！”魏琛一边搬箱子一边调侃，话题的中心人物林敬言站在车厢里给下面的人递货物，“谁那么盼望我来啊？”他调侃，方锐眼明手快按住了老魏的嘴。王杰希从屋子里出来，周泽楷看见了他，非常腼腆地就站那儿冲他笑，大帽子大手套怀里还抱着一个大箱子，“小周早啊，”王杰希说，声音还稍微带着一点晨起没开嗓的哑声，旁边江波涛听见了连忙转身问候：“Hello前辈早上好啊，昨晚睡得好吗？”

 

王杰希接过周泽楷手里的箱子，掂掂还挺沉：“还不错。”说罢想起什么：“叶秋呢，昨儿半夜他回来了，我俩挤的一张床。”

 

周泽楷做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江波涛也一脸震惊：“叶秋？他回来了？”他和周泽楷对视一眼：“不可能啊，我和小周昨天晚上通宵做气象观测的，有人进屋子我们应该会发现。”

 

王杰希心里咯噔一声。江波涛观察他神色打圆场：“肯定是前辈睡糊涂了……”

 

周泽楷接话：“是的。”还特别贴心地把箱子拿了回来，拍拍王杰希的肩自己踩着雪运到仓库里去了。

 

王杰希正欲辩驳，旁边魏琛突然叫他：“小王，过来认识一下新同事！”他走过去，林敬言的大卡车上跳下来一个人，非常年轻，他一眼就认了出来。“唐昊？”他说，年轻人上一秒昏昏沉沉，对上他眼睛的一刹顿时清醒：“王杰希！”他嚷起来，林敬言蹲在车厢边敲了他脑袋一下：“叫前辈。”唐昊心不甘情不愿，跑到邱非旁边刺探情报去了。“他就那样，”林敬言跟他解释，“上个礼拜回家了趟，这次正好赶上我上山送物资，就把这小子一起给捎上来了。”

 

“你捎他干嘛，”方锐在旁边说，“老林你自个儿留下来，我们这里干活还默契点呢。”“你是不是又想害我了方锐，”林敬言和他开玩笑，“我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什么不比呆在这里强？”

 

江波涛在旁边调侃了句“老婆不就在这儿嘛”，被方锐一个麻袋套住头拖了回去。

 

王杰希还是对叶秋的事情有所疑虑，魏琛拍拍他肩。“小王啊，”他一脸严肃，“你知道像我们这种地方，传奇故事都是很多的……”他神神在在：“你看见的不一定是真的，忘了就好。”

 

王杰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我记得你和叶修是一个公司的吧。”

 

“小伙子，洗把脸清醒清醒。”魏琛说，放开他过去继续搬箱子了。

 

 

江波涛说根据昨晚的观测大雪会在今晚降临，于是卸完货物林敬言就载着肖时钦急急地离开了基地，唯恐一个不慎被留下。午饭的时候他们十个人聚集在一起，因为中午的食材补充，方明华久违地给做了顿良心的午饭。“小王啊！”魏琛感动地握住了他的手，“你没来的时候，我们大家中午是只能吃咸菜和馒头的啊！”

 

“滚滚滚。”方明华用铲子柄敲他的头，“哪有这么惨，说得好像我虐待你们似的。”

 

方锐还保持着一个神游天外的表情，江波涛说是因为下面三个月都见不到林大大，此人沉浸在了难以释放的悲痛之中。唐昊捧着饭碗哼了一声：“幼稚。”他说，方锐不理他，魏琛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教训他：“小孩子不要猖狂，等你三个月熬过来就知道了。”

 

“我来这儿是学习锻炼的，又不是谈恋爱的。”唐昊掷地有声，对面张佳乐忍不住笑出声，“笑什么笑！”唐昊怒斥，张佳乐给他夹了块鱼：“不笑不笑，昊昊多吃点。”“不准叫我昊昊！”唐昊爆炸，江波涛同情地看了王杰希一眼：“前辈真惨。”

 

王杰希不至于治不了唐昊。吃过饭后，众人回到自己的组里干活，他们工程组的三个人在画室里大眼瞪小眼，按照原来的职务分配，唐昊和肖时钦应当属于同级，然而王杰希资历比肖时钦来说还要大上一年，自然而然地就变成了组里的领导者。他们正在屋子里开着重新分配阶段性任务的会，窗外天气却是变化莫测，果然不出周江二人的预料，下午三点半的时候，基地所在的平原就开始飘起了雪。

 

雪越下越大，天色也渐渐暗下来，大风不断地打着基地的窗户，方锐从箱子里翻出胶带，众人开始给有窗户缝贴黄色的胶。越冬终于还是要开始了，又到晚上，方明华从储藏室拿了瓶伏特加出来，众人围着桌子喝酒祛寒，彼此分享一点新的发现。“这三个月的日子只会越过越无聊，”魏琛说，“该找乐子的就找乐子，省得到时候心理出问题。”

 

也许酒精作用，王杰希晚上躺到床上睁着眼睛发呆，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脑子里总想着江波涛的话，心有杂念迟迟无法入睡。最后他干脆打开床头的小夜灯靠着墙看图纸，拿根小铅笔在重点的地方涂涂画画。墙外风雪愈加猛烈，他撑着下巴，突然听到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经过他的房门，径直往走廊尽头挪去。

 

王杰希看一眼桌子上的钟。一点三十分。

 

他开始以为是谁起夜上厕所，铅笔在指间转了两圈，又突然惊悚地想起走廊尽头的房间正是他昨晚睡的那一间。一刹那男人肩膀抵着他后背的感觉苏醒，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摸索着解下夜灯下床，慢慢走到门前把耳朵凑上去。尽头被压低了的关门声，王杰希把房门偷偷拉开一条缝，走廊上没有人。

 

他有点唯物论者遇到怪力乱神时的突然兴奋，决心要抓住这和人挤一张床的男鬼好好解剖下是什么物种。王杰希拿了块布包住自己的灯，又从柜子里找出把肖时钦用来敲钉子的榔头，蹑手蹑脚走到叶秋房间门口，贴着耳朵听里头动静，果然又听到了和昨晚一样的滋滋啦啦脱毛衣的声响。他的手放在门把上，小心拧动，半边肩膀抵着门，突然借力撞了进去——

 

“卧槽！”

 

里面的人被他吓了一大跳。

 

王杰希把夜灯往旁边柜子上一放，上下打量着这个半夜鬼鬼祟祟不睡觉的人。房间里亮着灯，照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正是昨晚他看见的“叶秋”。王杰希反手把门关上：“怎么回事？”他说，“大雪封山，你是怎么进来的？”

 

“叶秋”把毛衣扔到床上。“这就说来话长了，”他特别自来熟地说，“老王你能先把榔头放下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