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草木-其三（上）
其三
“诶这不是王导吗，幸会幸会……”
他临时被人从后面喊住，王杰希脚步顿了顿，手上的红酒杯留了浅浅一层底。他看了看不远处半掩的天台门，犹豫了一下慢慢转过肩膀。他侧身而来的这一下眼光不经意扫视会场，觥筹交错，穿着正式晚礼服的宾客穿梭其中，一个挂着笑的陌生面孔正对着他。他微微颔首以示礼节，对方赶忙发起话题：“听说王导下周就要提前赴法了？”完了赶紧又补：“恭贺恭贺，国人的荣光啊！”王杰希闻言敛了敛神情，轻轻举了杯子，对方摸不清楚他意思，似是想借机再问，王杰希截断：“不好意思，还有些事——”他往天台方向抬了抬下巴，笑了一下：“失陪。”
他打开天台门。叶修靠在扶手上，似是看风景，留给后面的人一个着燕尾服的背影。王杰希顺手带上门，喧嚣隔断，门外一众探寻眼神。他不是很在意，转身寻了个空位。“我以为你是躲这儿抽烟。”他说，目光落在对方侧脸，叶修没看他，似乎沉浸于今夜夜色，他胡子没刮，人看起来也略微瘦了，里头领结仍然胡乱地戴，不合格着装。王杰希转了个身，胳膊肘架在背后扶手，仰起头看看今晚的天。“……不太顺利？”他问。
叶修动了动，可能是叹了口什么气直起身来。“我还没恭喜你，”他说，伸出一只友谊的小手，王杰希抬手腕和他握，彼此蛮敷衍，该知道的人早就知道，缺的只是点口头文章，叶修无意戏做全套，很快松开。王杰希沉吟一会儿，偏了偏头望过去，叶修察觉目光，一个对视。“你不要紧张，”像是为掩饰什么，他飞快开口，“上个台领个奖，回来大波媒体换着法折腾你，习惯就好。”叶修两年前戛纳拿奖，差不多就是如此盛况，他还记得当年赌注，没少在各种镜头前喊话王杰希，被各大媒体写成“对后辈的挑衅”，王杰希自然不会怕他，今天自己圆满，到时候可不知会被编成什么佳话。可他当下无心于此，关心的也不是自己日后如何，他对面叶修，脱口而出：“听说你请了吴羽策。”
“你还纠结这事儿呢？”叶修听他到底问出来好像也松了口气，十分懒洋洋，这下开始回到平常的那个叶修了。他不再靠着栏杆，直起身也一翻改成背靠，左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扶手。“小吴挺不错，我看非常合适，换你来挑也挑不出刺儿。”
王杰希心里还真有根刺，他瞥了眼叶修，发现对方好整以暇，看见他望过来，甚至还游刃有余地笑笑。这是叶修了，他想，心里不知为何两种情绪交锋，他死命摁下去一种，同时还抱有一些恻隐之心，不愿去亲自触动叶修逆鳞，但他仍然忍不住去问：“他知道拍你这片是存在风险的吗？”
叶修背靠一片黑夜，看向他，眼睛的深处亮亮的。“我说了，”他道，手指的动作停下。“王杰希，我不是非得你来帮我才行。”
他笑了笑。“我早告诉过你。”
方士谦把叶修这次的大动作称为“作死行为”。
“我是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改拍写实题材了，想卖口碑啊，观众不一定吃这套。”王杰希坐在自己位子上看本，平均三十秒往外扔一个，这次他三十秒都没看完，直接一抬手往方士谦肩膀甩了一个。“你砸我干嘛？”后者被凭空扔了个正着十分不忿，抓起来翻了两页，也不耐烦地往旁边一丢：“你难道不这么想吗？叶修要当新时代的战士，就让他牺牲在流血流汗的前线吧，他死了我们给他高歌一曲造一个空中楼阁的墓碑，够时髦够新意了吧？”
“我觉得写实不错。”王杰希说。方士谦看了他一眼，“得，”他哼了声，“知道你和他一个鼻孔出气，比那些小报上写的都精彩。”
他去找叶修，因为模糊地洞悉了某些真相，知道对方要干一些真正出自本心的事。“我来兑现承诺，”他找到叶修，正大光明地说出请求，“我给你演男主，就这片子，不改了。”
叶修从乱七八糟的道具堆里站起来。灰尘云集，午后有一点丁达尔，他脸上神情清晰：“不行。”
“……为什么？”他当时应该是表现出了震惊，这兴冲冲地跑过去就没想到会被拒绝。“你觉得我演技不行？”
叶修摇头，他很坚决。“你演沐秋，不行。”
空气里漂浮着许多细小的尘埃。王杰希站在原地，他感到一些明显与理智无关的元素开始作祟，这让他十分想要一把揪住叶修的领子。可他还是沉住气，从牙缝里憋了一句：“我不信你还找得到别的谁。”
这不是主要因素，他知道得很清楚。叶修仿佛洞悉一切，又不言明，只回答他：“谁知道呢。”
他一个人往回走。晚上正常人都不会戴墨镜，王杰希也没有，因此他在路边被一些路人截获，合了一些影，可能还被狗仔抓拍到了几张。他肉眼可见的烦躁，面对柔光自拍的镜头嘴唇上扬得很敷衍，如果运气不好，大概还会被紧跟的小报写个什么骇世惊俗的标题。那时候他还没收到戛纳邀请函，女主角楚云秀却发来微信，声称已经为法国之行排好档期。为什么我不行？王杰希心想，多年前卡萨布兰卡一问，他似乎透过叶修的外表触碰到了一点此人真心，叶修从此闭口不提，仿佛那个晚上只是一个计划外的意外。世人想要无非名利，要不然就是一些快感、纯粹自我主义，叶修很奇怪，他做这个事仿佛已经没有了任何驱动力。
沐秋。王杰希心念。他有直觉，叶修新作一旦完成，他将知道其中一切秘辛，但他不甘心，这不甘心是没有来由的。
他走回到微草影业楼下。很奇怪，本已经该下班回家的方士谦竟然在那里等他。他可能是露出了疑惑，对方遥遥望着他，招招手。
王杰希走过去，从对方手里接到一杯热的咖啡。“你等我？”他问，打开盖子喝了一口，味道浓郁，方士谦看着他，突然叹了口气。
“你可别是个傻子吧。”他说。
王杰希被突如其来骂了句傻子，眨眨眼睛，仰起脖子又喝一口。“怎么了师兄，”他短促地笑了声，一只胳膊挂上去，“我又怎么——”
“你喜欢叶修，”方士谦说，“这不是你的错。”
夜风在二人之间吹过，燕尾服下摆拂动。叶修轻咳了一声：“回去吧，别辜负吹一下午的头。”王杰希头发已经塌了，他置之不理，此时出奇的冷静与耐心。“我一周后飞机，听说沐橙也收到邀约。——你去吗？”
叶修也很直接。“她凭自己本事拿的请帖，跟我没什么关系。”说完看对方没什么反应，于是他接着调笑一句：“怎么，想让我陪着一起？”
谁知王杰希直接跳进来。“是啊，”他说，“那你来吗？”
叶修笑容凝固在脸上。“大眼儿，”他啧啧，“现在套路深啊，”说完这句就不说了，沉迷看天。王杰希抖了抖鞋子，他差不多是该走了，晚些时候还有另一个场子，微草会派人开车来接他。“叶修，”他离开前开口，非常认真，刘海掉下来一簇在额边，“你记不记得以前教训过我一句话。”
“我教训你的话还少吗？”
王杰希不理会他日常欠扁。“你说不要相信世上买卖全都可以一次清还，”他注视着对方，“叶修，我没有想过要和你清白。”
说完他转头就走，留另一位最佳导演一个人在风里。他上微草的车之前又抬头看了一眼楼上，叶修还在那里，看不清面容，只有手里多了一支想事的香烟。
微草团队一周以后直奔法国，离电影节预定的日期还早上那么两天，饰演男主的周泽楷还没到，他们剧组其他人员干脆相聚异国先嗨了个翻。楚云秀和王杰希是老合作，此时一边做SPA一边唠嗑，分享此次中国毯星情报，捧一个损一个爱憎分明，王杰希听着听着寻思出点味儿来，“合着不是你们烟雨的就埋汰人家？”楚云秀也不否认，趴在床上转过来张脸：“你们男人，反正都是见一个爱一个，俩漂亮爱一双，我可不得护着点自己姑娘。”她这话说得有来头，女孩子说话大多都是有点来头的，王杰希还没说话，旁边长椅上闭目养神的方士谦懒洋洋开口：“干嘛？那个谁又招惹你了？别把我们和他混为一谈啊，王杰希我不知道，反正我是好男人，见再多也只爱一个的。”
“我怎么觉得你这话好像是预备好要说给谁听的呢，”楚云秀道，话音未落外面推门进来一个人，“秀秀我来啦！”在场人士纷纷问沐橙女神好，她笑眼吟吟，走过来看精油牌子，“这个不错欸！”“你要不要也来试试，”楚云秀开始进行女孩子之间的谈话，“我美容师强力推荐的，反正今儿帐全算他们微草头上。”
苏沐橙是因为代言来的，赞助商今年新加盟戛纳，自然带着自家门面一块儿来走红毯。“王导接下来打算忙什么呀？”她拿了瓶护手霜，走到离王杰希不远的另一张躺椅上坐下，开了盖子很有指法地抹。“英杰要开始筹备自己作品了，”王杰希轻描淡写，“沐橙接下来有档期吗？”
“盘算到我头上来啦。”苏沐橙笑眼弯弯，“我啊……今年内都没空咯，你还是去秀秀家问比较好。”
“王导嫌我家新人压不了秤。”楚云秀和她唱双簧，“我看不如让士谦师兄反串吧，他那毕业大戏我现在还历历在目……”
“我那是被人坑的！”方士谦不得不为自己正名，“我靠，就是这小兔崽子，要不是他求我说要给打半个月洗脚水，哥能答应吗？”
一群人吵吵嚷嚷半天，天晚了，在外面沙滩上玩耍的队伍也都七七八八地回来，众人相约先回房间休息，片刻后再出来用餐。走道上楚云秀遇见了姐妹花，很快被拉走，其余三个人坐电梯一起上楼。在电梯里方士谦讲了个小白兔笑话，引女神不断发笑，苏沐橙先到楼层，走出电梯回眸望向他俩。王杰希感觉方士谦很明显不淡定了。
“要不要来我房间坐会儿？”苏沐橙微笑，眼光却转过来，“杰希哥？”
“你如果要气他，不用叫我叫得这么亲热。”王杰希跟她回房，一路上吐槽方才恶心称呼，他很确定，苏沐橙并没有在除此以外的另一个场合使用过这个只有他妹撒娇才会喊出口的称谓。“我怎么就气他了，”苏沐橙说，“他跟我什么关系我气他。”她用房卡开门，王杰希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刚刚电梯里方士谦好像吃苍蝇一样的脸色，暗自发笑。女孩子房间还是比较整洁，王杰希跟在后面，“所以怎么了，”他说，倚在门旁边，“找我有事？”
“关门吧。”苏沐橙说，她蹲下来打开行李箱，从里面摸出了一盒减肥茶。王杰希反手关门，苏沐橙给他指了把椅子坐，噌噌噌跑去烧水了。“我十分惶恐，”王杰希说，“到底怎么了，你觉得士谦实在是太烦，想让我帮你杀掉他？”
“不是啦！”苏沐橙撩了撩头发，她总算泡好苏式特制减肥茶，双手奉上端给王杰希。“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王杰希喝了口茶，味道十分美妙，他差点没吐出来。“我猜猜。”他掐指一算，“叶修的事儿？”
“王大仙名不虚传，”苏沐橙给他面子，“叶修和你说过我哥吧。”
沐秋果然是沐橙的哥哥。王杰希想，他知道的很有限，苏沐橙坐在他对面，眉目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活泼劲儿。“说过。”他说。
“那你肯定也知道这一次的电影是他这十年努力拼命的理由，”苏沐橙眉头紧皱，“十年前他已经尝试过一次，结局是他从C大，从当时的圈子里彻底消失，他当时无权无名，也没有更多可以失去的；可是这次不一样……”她撑住额头，有些无助。“……我很害怕。”
王杰希霎时心如明镜，与之共同升起的是一股冷意。当年的叶秋是纪录片起家，他观看时常会觉得压抑。“……叶秋是两个人。”
“我哥哥是一名深度调查记者。”苏沐橙说。“叶修应该没有告诉你全部的事，他不会主动把人牵扯进来。”她看起来仍然很踌躇，手指蜷缩似是在进行剧烈的心理斗争。王杰希站起来给她倒水，苏沐橙仰起脖子看他，“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她说，“万一出事，你会帮他的吧？”
“我当然会帮他。”王杰希毫不犹豫，而人们总是对说得太肯定的话充满怀疑。苏沐橙看着自己的指甲，犹豫好一会儿，最后死命点了下头：“我信你。”
她缓缓开口。“我哥哥上学的时候认识了叶修，开始也就是互相帮忙拍拍期末作业的关系，后来有一次，哥哥在外面接到线索，隐蔽在市中的黑作坊，叶修听了就说照常合作，这次干票大的。那时候大家都年轻，天不怕地不怕，哥哥瘦了十斤潜伏进去，顺利得到许多影像资料，证据确凿马上可以回来交差的时候，对方发现了他别在纽扣上的针孔摄像头。”
“出事了。”王杰希说，他膝盖上的手握成拳头，指甲扣进肉里。“那时候还没有，”苏沐橙继续说，“他还是逃了出来，和叶修见面，匆匆忙忙拷贝一份，说要赶着去交材料。他再也没有回来，从遗体上也没有找到携带的影像材料。”她话至如此，意外平静，只有尾音暴露一点颤抖，“这绝不是一场意外。”
“他们没想到叶修那里有。”沉默过后，王杰希指出，女孩子重重点头。“警察判断这只是一场寻常的车祸，哥哥拷贝的材料不完全，等他们赶到作坊，那里早就人去楼空。叶修回来之后收到威胁信，如果轻举妄动他们会拿我开刀。”
“那时候我还在杭州老家念书，叶修担心我的安全，就和人保证退学退圈保平安，一个人消失南下，销声匿迹两年。”
“两年后他成立了兴欣，”王杰希接上，“因为换了一个名字，他们没能第一时间发觉。”“等再发现的时候我们已经红了，”苏沐橙手在抖，她捧着杯子，“这是筹码，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王杰希陷入沉思。“所以叶修现在是想主动把这件事曝光出来，用他的新影片，施加舆论压力迫使警方重新立案调查。”“是的。”苏沐橙点头，她的脸上浮现出了深深的担忧。过了会儿她小声开口：“之前我还在想，恶有恶报，那些人可能已经得到报应不会再活在任何的地方……”
“……可是？”
“可是……前不久，就在叶修选定演员之后，兴欣的粉丝信箱里出现了和很多年前一样的威胁信。”
王杰希站起来，他在室内来回走动，手指握成拳垂在身体一侧。“报警了吗？”他问，苏沐橙点头，脸色苍白。“我不想再失去一个人了，”她咬紧嘴唇，“活着的比死去的重要，这不是每个人都懂的道理吗？”
“他是叶修。”王杰希简洁回答，苏沐橙抬眼望他，四目相对，她为方才一瞬的软弱叹了口气。过会儿，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她急急追问，“你会帮他的吧？”她紧张到打咯楞，似乎要确认再三，“我没讲微草，就是你个人……”
“我肯定帮他。”王杰希说。他想苏沐橙可能不知道，他会帮叶修这件事已经和其他任何都没关。不能用理智和逻辑解答，不是一报还一报的人情，不涉及趋利避害人的本能反应。人不是花草和树木，王杰希想。
他此刻，或者从很久以前就对他的老前辈，对叶秋和叶修有所企图。我想靠近他，了解他，有一点情不知其所起的迷恋，尚未到达死心塌地。也许听完这个故事就已经死心塌地，王杰希拍了拍女孩子肩膀，说了两句鼓励的话，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振奋英勇，一身孤勇呐喊着要冲到对方身前，不争日月，只争朝夕。
爱情啊。他想，太他妈荒唐了。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