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

上

苏沐秋正在吧台后面悠闲地擦虚拟杯子，后门被撞开发出巨大声响，他扭头，只见叶修肩上架着王杰希一条胳膊，两个人跌跌撞撞从外面进来。“我去你俩什么情况！”他哐当地扔掉杯子，手撑在吧台上往外探出身体，叶修拉了把椅子把王杰希按上去，后者背伤发作嘴唇惨白，痛觉放大到极致的时候意识濒临溃散的边缘。“神经鞭的伤要怎么治？”叶修头没抬一下，快步走到酒馆正门，把正在营业的牌子往背面一翻。苏沐秋在他身后变成JPG几秒，然后迅速念出他刚刚在Web中查到的答案。

 

“沐橙房间有药。”他友情提示，“你不能把他这么放，伤在背上，应该翻过来……”他话音未落，王杰希一只手撑在旁边桌子上，借了力想要自己重新站起来，叶修眼明手快扶了一把，王杰希脑袋磕在他前胸，吃痛地嘶了两声。

 

“你骨头怎么这么硬？”他抱怨，嘴唇还在哆嗦，叶修嗬了声，帮着移开伤口让他斜靠在椅背上。“再贫就把你扔出去。”他威胁似的扬扬拳头，往暗处的楼梯间快步走去了。王杰希抓着椅背一侧，他额头上全是冷汗，从传送带上徐徐运过来一块热毛巾，苏沐秋抱歉地开口：“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没有治疗仓。”

 

“没事。”王杰希咬着牙，他本来也没指望，“谢谢，”他道，迟疑一下又补：“如果会给你们带来麻烦，我可以过会儿去找别的住处……”

 

“没关系，”苏沐秋速答，“医疗费算在你的帐上。”他看着王杰希的神情狡黠地笑笑，又安慰：“别担心，老叶只是嘴上说说，他惹的麻烦还少？不差你这么一个。”传送带又徐徐送来一盆热水，苏沐秋做了一个请随意的手势，王杰希没有动，只凝神望着他。

 

“你没法离开这个吧台？”他问，吧台正上方的天花板里藏着一个迷你投影仪，这是他第一次来时没有发现的。苏沐秋点了点头，看起来也稍微有点遗憾。“如果阿修当时把我做成实体，我现在就能出来帮忙……”他絮絮叨叨不自觉又开始话多起来，说了一会儿又兀自停住。王杰希脑袋微微垂下，似乎终于没有握住最后一丝意识，肩膀抵着椅背沉沉昏迷过去。苏沐秋把胳膊肘放到吧台上，撑着脑袋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叶修的身影从楼梯间浮现，他拿着药匆匆回来，“昏过去了？”他问，苏沐秋若有所思。

 

“老叶，”AI托着下巴，“他买的车票是什么时候？”

 

 

王杰希觉得脑袋昏沉。好像陷入了许多冗长的梦境，九个月和十年的回溯，故土败落，新的大陆，广博宇宙中无尽的漂泊。回母星的选择是否正确，王杰希在高烧之中困于自己意识的深海，昏昏沉沉，有时朦胧中觉得有人抱着他，手指迟疑而仔细地触碰他背后的伤疤。那个人身上有淡淡的机油气味，手上有因为常年触碰机械而沾染上的金属冷意。又有一个白天或者晚上，他在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听到苏沐秋的声音，人工智能听起来很遥远，那些声音焦急地触碰他意识的末梢，试图用力将他拉出，却一次又一次被隔膜弹开。王杰希把手放在那些透明的自我防卫上，玻璃水膜忽地破了，他循着那些声音一路上浮，仿佛若有光，他向海面遥遥伸出手用力一握，刹那空间粉碎。王杰希在头痛欲裂中醒来。

 

他睁着眼睛看了会儿天花板。窗外正是黄昏，大片金色的霞光压在沙漠的顶上，穿过广袤的空间落到他床头的小柜子上。摆在床头柜上的相片边缘反射着柔和的光。王杰希用胳膊撑一把坐起来，他后背的伤口仍然因拉扯而感到疼痛，但这已经是可以忍受的了。他掀开被子下床，脑中时间依然模糊，此时从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王杰希坐在床边，和端着杯子走进来的人目光相触。

 

“啊？”叶修被吓了一跳。“你醒了？”他把盛满热水的杯子放到相框旁，“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王杰希看着他泰然自若从旁边拉了个椅子坐过来，此时答非所问：“我衣服呢？”

 

“扔了。”叶修十分淡定。“破了又脏了，你身上这件是我的。”

 

“噢。”王杰希低头看看身上意外还挺合身，印着“Keep calm and become a robot”的T恤衫，为技术宅的冷笑话打了个寒颤。他想了想：“好消息吧。”

 

“沐秋已经把我俩搞出的乱子摆平了。”叶修说，好像这十分理所当然。

 

“给你们添麻烦了。”王杰希说，他想到什么，“我好像听到他声音。”

 

叶修露出了一个欲言又止的表情。“他试了一次，分离出自己的意识去探你，但好像不是很成功，没有及时把你叫醒。所以我得正式通知你噩耗，老王同志——”他顿了顿，眼睛无声观察着王杰希的神色。“治疗的药物里含有一定量的镇静剂，在你睡过去的这七十六小时里，巴尔干-京都的最后一班列车已经离开了这里。”

 

王杰希愣住了。

 

“我很抱歉。”叶修说。落日的余辉映在他脸上，他的眼睛呈现出透明的琥珀色。“这座城市除了你我，已经别无他人。”

 

 

王杰希推开酒馆的门。天际散落着巨大的火烧云，红霞铺满长空，大漠无垠，滚烫的沙子揉着他的脚底，王杰希走了两步，远处是沙漠之舟的停靠站点，此时站牌已经被风吹歪，十分冷清地杵在那里。他往旁边看去，三天前还热热闹闹竞相揽客的酒馆此时大门紧闭，镇子渺无人烟，只剩下翻飞的沙砾和黄土模糊视线。身后风铃叮铃铃铃地响起来，他转头，“嘉世”被漆成暗红色的招牌格外显眼，他脑中混乱如麻，在风中吹了半晌。

 

叶修正蹲在酒馆门口抽烟。一个不明飞行物在空中盘旋，转了几圈缓缓落下，最终徐徐停在叶修面前的沙地上。叶修抬手，极其随意地点开装置，输入几位数密码。识别成功，从圆盘型中间慢慢伸出来一个小麦克风，从里面传来苏沐橙的声音：“……我已经到了集散站。前几天遇到一个人，对我很好，我推荐他来镇上落脚。你有遇到他吗？是一个星舰军人，你俩同乡，长得高高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叶修叼着烟，他没有立刻回复，打开门让飞碟飞了进去。

 

太阳即将沉到地平线以下。王杰希逆着光从沙漠中走回来，他的表情看不清楚，影子在身后拖得很长。叶修蹲在原地没动，风吹来，烟灰簌簌而落，一串串飘洒到地上的沙里。“不用太担心。”他含糊地说着，王杰希在他身边站定，空气慢慢地冷下来，气温肉眼可见地往下跌。“传送带没有关闭，你现在走，带好东西回巴尔干-京都，说不定其他要塞还有车次。”太阳留下一点黑色的轮廓，光线呈射线状湮灭，天空晕染得深蓝，风声越来越大。王杰希也蹲下来，他的头发在风中胡乱地飞舞，他把烟从叶修嘴里取下，捏在手里看了看，自己咬上了。

 

“你怎么不走？”他问，同样因为咬着烟含糊不清。叶修偏头，门里传来苏沐秋与他妹妹的录音激情对话的声响。“房间里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他懒懒，“我怎么走？”

 

王杰希叼着烟看了他眼睛一会儿。“假的。”他说，“你早该走了不对吗？苏小姐的旅伴，一个旧日的北京人……你们约定在终点见面，可是你违背了诺言，你没有赴约。”他盯着叶修，目光锐利：“为什么？”

 

叶修眯起眼睛，“不是我，”他淡淡，“我是因为约定而留下的。”

 

“……什么约定？”

 

叶修的目光停在他脸上三四秒，在他们背后一道巨大的深蓝色天幕拉开，隐隐散落光芒晦暗的星星。他如同一个流落异乡的游吟诗人，此时露出了一个非常朦胧的神情。“有一个人离开前对我说，希望我能替他看完地球的终结。”他道，微微地笑起来。“我将遵循他残留的意志，见证人类终于完成了俄狄浦斯的弑父，从此流离失所、永恒漂泊。”

 

王杰希呼出一口白气，叶修的脸离他很近，他皱起眉头，“我无意质疑他人的信仰，”他道，“可我觉得生命宝贵，如果我是你的朋友，我希望你能一直活下去。”

 

叶修望着他，柔软下来。“你不明白。”他轻轻，伸手重新夺过烟，在放进嘴里之前王杰希蓦地抬手，他们的手在半空中握在一起，烟头明黄一点，袅袅青烟。他们于无声中对视，叶修动了动手腕，王杰希放开他，他拿烟的手侧开。“我不同意你的说法。”王杰希看着他说，“你可以告诉我理由，你可以说服我，但你不能觉得别人都不明白……”

 

他的刘海凌乱飞舞，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叶修偏过头，王杰希略一抬眼，面前突然迎来阴影。他气息一滞，嘴唇微张被吻住。风铃在屋檐下叮铃铃铃地响，大风吹过荒漠，沙浪一阵越过一阵。他的耳边满是风声。

 

 

“我有时对你们人类的表达充满疑虑。”苏沐秋在吧台上将一串高脚酒杯垒成香槟塔，“很多时候你们运用一些譬喻，拐弯抹角，过分抽象的描述让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苏沐橙的通讯飞行器在他的肩膀后面上下微挪了几下，好像是在做一个点头。“比如你刚问我老叶是不是吃错药，我可以肯定地回答你没有，很明显你对我的回答不是很满意，这意味着你的问题有一些深层次的含义。”

 

“我以为最先进科学团队模拟的意识可以具备一些阅读理解的能力。”王杰希扶着额，他面前摆着一杯白水（病人专享），“叶修是gay吗？”

 

“我没有获得这样的信息。”苏沐秋小心翼翼地抬着胳膊，他的这些举动其实并不具备任何实质的含义和作用，用他的话来讲“纯属消磨时间”。“不过根据我的了解，阿修不是很在意这样的事，但毕竟我生命短暂，之后是否有际遇有改变，这就不得而知了。”

 

王杰希摸摸自己的脸。自从他醒来，这世界仿佛翻天覆地地改变。他刚刚处于一种大脑短路的状态，叶修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推进酒馆关上门，自己旁若无人地走了。“邪门……”他咕哝了一句，蒙头喝白水，苏沐秋终于完成了他的香槟塔，非常高兴地拍照留念。“我很想帮助你，”酒保诚恳，“但我只是一个逻辑集合体，对超越其之上的情感无能为力。”

 

“你没法产生感情吗？”王杰希问，“就算你与人类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你也对此一无所动？”

 

“如果按照机器人第一法则，我当然‘爱’人类。”苏沐秋回答，“但那也是基于我核心程序的强制性命令；如果你说的是‘偏爱’，我当然也‘偏爱’沐橙和阿修，但这是因为他们是我的创造者，我的意识来源于他们对我的怀念与回忆。除此，我很难由于这个模拟的意识‘爱’任何的别人，比如说你，就算你同我相处更长的时间，我也将永远将你与其他人类一视同仁的对待。——抱歉，我说话伤到你了吗？”

 

王杰希摆手。“我明白了，”他道，“没有感情也是一件好事，人类为此徒增多少烦恼。”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慢慢指向九，叶修还没有回来。“我去找找他吧。”他说，从椅子上准备起身。“他应该在猴面包树下的机关冢。”苏沐秋提示，“天冷了，穿件外套再出门吧。”

 

 

夜间大漠寒冷。王杰希套了件皮夹克，领子翻起来抵挡一些沙漠夜间的大风。深蓝色的天幕一望无垠，他举目远眺，头顶如同洒满磷粉般闪烁着星星。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进沙子缓慢前进，终端导航软件的机械女声陪伴着他，除此世界寂寥。大概行走了六七分钟，他在风里远远听到钻子的声音，越过沙丘，一棵巨大的猴面包树缓缓浮现。它树身粗壮，枝桠如同手臂伸展向天际，月光淼淼，在沙地投下婆娑树影。那天救他一命的超大型飞行器正静静地躺在树下，叶修盘腿坐在地上，他身边的麻袋口散开，零件散落一地。

 

他没有立刻过去。王杰希站在原地，他的影子拖长在脚下，伫立凝思半晌。影子一动，他退了两步，返身在沙丘的最高处坐下了。叶修摘下护目镜，他循着动静看过来，王杰希遥遥挥手，略微点头示意。问候过后，他把背包放下，从里面取出通讯志，打开了自己的日记。

 

“今天是回地球的第十天。”王杰希压低声音，他捧着通讯志，借一点幽蓝的天光，看设备上方显示录音的红点一点一点跳动。“他们说我受了伤，一觉睡了很久，大约两三天。火车停运了，我没有办法离开。可能待会儿会去城里找有没有能用的飞船，或者和沐秋询问一下徒步离开的可能性。”

 

钻声掩盖了他的声音，王杰希注视着屏幕上跳动的音波频率，上下起伏如同一个人难言的心率。突然那线条坠下来，平静了，耳边传来细碎的踩沙声，他按下结束的按钮，抬头看到叶修正一步一步爬上沙丘，坐到了他的身边。

 

两个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抱歉，”叶修率先开口，他转过脸，面色稍微一些浮动。“吓到你了？”

 

“是挺吓人的。”王杰希坦诚，他也偏过脸，两个人对看了一会儿，一时情绪难言。王杰希觉得这感觉有些眼熟，可能是出于直感他突然握住叶修的手，感受着对方骨节微微抬起，凑近闻到一些熟悉的机油味，如同相见在梦里。他一怔，竟不知道要说什么。叶修没有动。“王大眼儿，”他说，“我觉得我有可能认识你。”

 

“什么？”王杰希像被烫了一下松开手，指尖微微发麻，他下意识蜷起来握紧，不想被别人发现。他闻言又仔细用眼睛描摹一番叶修眉眼，那弧线十分舒服，在浅淡的星光下甚至显得有些好看。“……你认识我？在哪里？”他于脑海中搜索一番，无果，情不自禁皱起眉头。

 

叶修微微地笑起来，他的眼里浮动着潋滟的星光。似乎是知道自己所言骇世惊俗，他面上淡泊，语调却笃然坚定。“在未来。”

 

王杰希愣住了。这可能是个诳语，也有可能是一句预言，叶修却决意不往下说。他抬起手指指猴面包树下的飞行器，“你的时间不多了，”他道，“我把三号改装一下，天亮了你开着它立刻走，不要再去中转，直接开去集散站。”

 

“不行，”王杰希果决，“你和我一起走。”

 

叶修给了他一个眼神，这个眼神非常的悲悯与洞悉，让王杰希怔了一下。他背上的伤痕突然如火烧般疼痛了起来，这疼痛给他提醒，让王杰希猛地抬手抓住叶修欲要离去的胳膊。他原地咳嗽半天，耳朵后面烧起来，“三号这名字太土了，”王杰希说道，“我给它换一个怎样？”

 

叶修被他拽着回头：“换什么？”

 

王杰希眼神如炬。“留行。”他说，“老叶，我留你一程，我们一起去集散站；之后要生要死随你，如何？”

 

 

天蒙蒙亮的时候，“留行”停在嘉世酒馆的门口，王杰希从上面跳下来，摘掉安全头盔往里走。叶修没有把门带上，电子留声机放着Paris Montage，他靠在吧台上，正和苏沐秋说话。后者十分平静，看到王杰希进来温和点头。王杰希简单地收拾了东西，看见床头柜上立着的合影，犹豫一下，把相片拿出来揣进兜里。他背着来时的行李走出来，叶修和苏沐秋似乎已经交代好一切，看见他出来，叶修从吧台旁直起身。“走吧。”他说。

 

王杰希把钥匙丢给他。“你先去。”他道，叶修凌空接住，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苏沐秋站在吧台后面。“看来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沐秋。”他沉吟一会儿，“你认识那个让叶修做出约定的朋友？”

 

AI颔首。“是的，我认识。”

 

“那……”他犹豫很久。“他还活着吗？”

 

吧台后面的非人闻言，缓缓露出一个笑容。他略闭了闭眼，又睁开。

 

“是的，”AI说，轻声，“他一直活着。”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