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

中

舷窗外天空一点点腾起，熟悉的失重感从头顶绵延到脚趾。王杰希拉着制动杆，他心里清楚在全自动的模式下这是一个不必要操作，又无法控制住自己职业病的惯性。“从这里到达集散站需要十八小时。”叶修拨弄着屏幕上的雷达图，王杰希松开手，把头轻轻磕在一边的窗上。嘉世酒馆变成了一个渺小的点，不久消失在茫茫沙海，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回荡着苏沐秋最后的剖白。

 

“……我会在新世界见到你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苏沐秋微笑。“你要如何定义‘见到’？”他道，“我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

 

他心中涌现出如山如海的悲凉。末日到来的那一天，地球上的所有都会灰飞烟灭，连带着他们人类曾经倾注的感情，留下的回忆，他们会变成一群“没有过去”的人。没有过去，因而可以对未来万般残酷，新的纪年就在眼前，王杰希不知道如何打开。

 

那个人，恐怕也是如此心碎与喟叹的吧。

 

“你当然存在着。”王杰希对AI说，“你在意别人把你看作谁，只有人才 会产生这样的思考。况且苏沐秋和0218，真的能够分得这么清楚吗？那同样一个吧台，和我唠叨琐事的是谁，不顾危险潜入意识来叫醒我的是谁，关心着叶修和沐橙的又是谁……”

 

“我只是一个过路人，”他淡淡，“碰巧来到了这里，碰巧认识了你，把你当作一个朋友。”

 

“朋友。”苏沐秋念着这个词。“王杰希，”他突然露出了一个神情，非常难言，在那一刻非常地像一个人类。“那我就等着有一天浩劫散尽，肉身湮灭，群星的尽头，得以凭真实的面貌与你这个朋友再度相见。”

 

他梦里嗡嗡作响，是发动机制动的声音，也可能是散热用的小风扇。这一次他没有再陷入自己意识的深海，有一些光线非常明亮，像一个人的眼睛，转眼又变成王杰希服役时，站在甲板上仰头瞭望看到的那片无限星海。他于宁静中悠悠转醒，飞行器逆着时区飞行，天空永远鱼肚白，白昼永不到来。叶修坐在旁边的副驾驶位，却一直偏着头，眼神温和地注视着他。

 

他在初醒的朦胧里眨了两下眼睛，背后伤疤隐隐作痛。叶修抬起手腕看看表：“……有耐药性了？”

 

王杰希大脑于混沌中转了一下。“你在水里掺了药？”他不可置信。

 

“你又不肯吃。”叶修毫无悔过之心，他抬手敲了敲王杰希脑袋，“背伤不好，小心他们不让你上船。”

 

“……有没有人说过你挺不要脸的。”王杰希中招无语片刻，他揉着太阳穴坐直起来，看看屏幕上航线，尚余几个小时到达目的地。“——你不会是因为不想再和我聊天吧？”

 

叶修呵呵了两声，用关节敲敲屏幕上的能源显示。“前面有个时间要塞，先停一下做补给吧。”

 

 

地球衰落，大面积的土地都被风化为了茫茫荒漠。时间要塞像星星一样落在荒漠里，为逃生的人们提供食物和能源的救助。留行在地面缓缓降落，这个要塞看起来十分破落，王杰希从驾驶舱跳下来，摸索着去找通用能源输送器。

 

叶修四处参观着景象。“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他评价。王杰希闻言扭头：“你没来过这里？”

 

“没啊，”叶修回答，他蹲下来从地上捡了一截枯断的树枝，“你来过？”

 

王杰希停住脚步。他转过身，此时表情十分淡然。“来过，”他说，“这儿有一个旧称，名字叫八达岭。”

 

叶修拨弄着那截小小树枝的手顿住。“噢，现在变成这样了。”

 

王杰希向他迈了两步，风沙茫茫，他面上捉摸不定。“这是你第一次离开嘉世？”

 

叶修没有回答。他用手扶住膝盖，慢慢地直起身来。他们在狂沙之中对峙几十秒，王杰希眼中坚如磬石，恍如有光，叶修蓦地一笑。“是啊，”他唇角温暖弧度，“自他离去，至你到来。五十年，第一次。”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王杰希抬起腿向他走来，叶修眯起眼，太阳被对方遮在脑后，他逆光行走，万千光线于他肩膀后投来，王杰希面容透亮，辨别不清，如同那个他醒来发现置身空城的黄昏，王杰希伸出一只手，在距离拉近的最后一瞬，兀地抚上他的脸庞。

 

王杰希把额头轻轻抵住他的。“很孤独吧，”他说，仿佛洞悉一切，“老叶，跟我走吧。”

 

叶修抬起手拥抱他，嘴唇擦在对方温暖的脖颈，他微阖着眼睛，想着王杰希不知道他曾像这样拥抱他多少次。他的手指抚上对方背上的伤痕，想着对方受困于烈火的噩梦，在不知情时将一些软弱的话语诉诸于口。很孤独吧，他想，手臂用力地收紧了。

 

“沐秋告诉了你最后的秘密。”他说，话语擦过王杰希温暖的后颈，在那里留下半个亲吻。“我骗了你，在那个黄昏城市里留下的，只有你一人。”

 

“他一直活着。”AI神情飘渺，王杰希闭上眼睛抱紧对方，感觉那些坚硬的肋骨咯着他的前胸，非常坚硬，而气息和气味都不是沾染的，他听见自己问苏沐秋，“我时常听到你用两种方式称呼叶修，那是你用来区分什么的习惯吗？”

 

AI对他微笑。“是的，”苏沐秋说，那一刻王杰希觉得他仿佛笑中有泪，“老叶和阿修，是两个人。”

 

他原来舍不得离开。“沐秋，”叶修靠在前台，“我要走了，让他留在这里代替我吧。”

 

“代替你？”苏沐秋挑起眉毛，“机器人和人工智能的酒馆，真新鲜。”

 

“就当是我念旧，留一段昨天的记忆。——再说地球也撑不了多少年，你想看完最后一幕，我也想。”

 

 

“他给了你命令。”王杰希说。他们坐在留行的巨大阴影里，两只手手指交握在一起。“是的，”叶修，机器人叶修点头，他抬起王杰希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亲吻了一下，“第二法则*，绝对遵守。我本不该离开嘉世，但我说服了自己你可能会遇到危险。”

 

“不对，”王杰希摇头，他眼神轻柔，“这不是法则和逻辑。”

 

他把叶修的手覆到自己胸前，那里有心脏咚咚的跳动声。“你爱我，”他说，手指握紧，“用这里。”

 

“左胸的跳动……”叶修沉吟，他凑过去吻王杰希，唇齿之间他道，“我以为这是一种故障。”

 

王杰希与他接吻，意乱情迷之间他咬着对方抽空回复，“所以你能同我走，”他喘了喘，抵着额头分开，“因为你拥有心。”

 

叶修望着他，慢慢地露出一个微笑。“好吧，”他说，“既然这样，快点做好补给，我们走。”

 

王杰希拍拍他，起身一步步往要塞走。他的脚步有些虚浮，面上和耳朵泛红，当下竟是什么也想不了，只身跳进落灰的仓库。他在里面翻找了大约五分钟，勉强拖出了一根管道，准备到另一边去接接头。

 

“叶修，”他喊了一嗓子，“把留行往前开两格！”

 

没有声音。

 

他开始以为是沙漠风大没听见，一边把管子另一头接上输送器，一边扭头往后又吼了两声，仍然毫无反响。王杰希于是拖着管子往回走，留行静静地停在原处，驾驶舱的门大开，他放下管子费力地爬上去，里头空无一人。

 

叶修不可能走。这是他的第一念头。举目四望四面狂沙，如果没有留行，他根本无法离开。王杰希冷静地跳下来，按部就班输送一些能源。他的大脑恢复运转，突然想到按照留行的能量库存完全可以坚持到集散站，完全没有必要此时着陆补充。

 

掺在水里的药。早醒的几个小时。突如其来的着陆。

 

他回到驾驶舱，头向前一磕，疲惫地倒在面前的显示屏上。沙漠的太阳开始彰显力度，火辣辣地烤在背上，空气略微扭曲，浮现出一个个人心的幻影。王杰希直起身来，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背包似是有被动过的痕迹，放在包里的通讯志不见了。他在舱内四处翻找，汗湿了背心，他终于发现在叶修的座位底下发现了那本日记。

 

屏幕红点一闪一闪，显示有一段新的录音。他点开，那录音似乎年代久远，十分不清晰，是老旧的英文对白，老留声机的配乐，一个男人用古英文缓缓开口——

 

'Of all the gin joints in all the towns inall the world ...'

 

'She walks into mine.'

 

 

他对接下来发生的事存留着两段截然不同的印象，这三天来的经历太过反常，亦真亦幻，辩认不清。在一个故事的结局，王杰希在起飞之前看到了远处汹涌袭来的黑风暴，他开着留行低空俯冲，找到了被追逐着藏身于枯树根后的叶修。他们在死里逃生的余悸中拥抱在几千米的上空，额头抵着额头热情地接吻。在另一个结局，他独自离开破败的星球，天地辽阔，无事发生。

 

而所有的结局都定格在一个镜头，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他站在集散站拥挤的人潮中，拎着他的包转头望向茫茫之外的叶修，好像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远远的，叶修对他微笑了一下，眨眨眼睛——

 

永志难忘*

 

那张照片静静地贴着他的胸口。异国他乡，躺在星舰的甲板上，王杰希把它展开，照片的右下角印着五十年前的日期，照片上的三个人浅淡微笑，有二人容颜始终未改。他轻轻亲吻照片的一角，如同完成一次伟大的诀别，旁边的电子屏幕播放着地球最后的画面，蓝星温和地悬浮于宇宙中，然后画面一转，王杰希抬起手，仿佛从空中掉落无尽的尘埃。

 

 

尾声

 

地球灭亡后五十年，银河元年。

 

王杰希风尘仆仆从微草号上下来。时间，转瞬即逝，对于他们这些帝国的军人来说，又五十年混乱的征战，目睹无数星球的叛乱、兼并，在无法被计算的时间差之中，故人已逝，而他们停留在昨日，依然是历史中最后一批活生生的蓝星遗民。他来到了一个新的星球，这是帝国给微草号下达的第一个驻扎任务，他们将在这里停驻一年，为即将到来的星际峰会守护边防。

 

微草号停靠在宽敞美丽的集散站。解散命令一下达，船员们欢呼着拖着行李迅速消失，该找乐子的找乐子，王杰希逆着人群而行。他想去集散站的免税商店，给他同样不知道漂泊在哪片星海的妹妹买一个礼物。“安全，欢迎您，先生。”集散站的广播是一个好听的男声，如今技术改进，模拟人声再也不会有僵硬的机械感。王杰希排着队，轮到他时，安检的蓝光徐徐落下，“转身，”男声温和地说，他照做，“安全，欢迎您，王杰希先生。”

 

他猛然转头。由于动作太大，肩膀一下子撞到了旁边的某个人，那人吃痛地叫了一声，王杰希回过神：“抱歉……”

 

他所有的动作，连同心跳一并停滞。

 

 

对于叶修来说，今天是特别奇怪的一天。

 

他在集散站的茫茫人海里撞到了一个人，那人怔怔地看着他，一瞬仿佛看到了什么遗失多年的东西，又好像冤有头债有主，“叶先生，”那人说，走上来直接抓住他的手，叶修不明所以，他背着一个大包，里面装了很多零件，那人望着他微笑，眼中似乎有光芒闪烁。

 

“幸会，”王杰希说，“我的家中需要一名家用机器人。关于他的设计，我有一些话想和您谈谈。”

 

 

END

*注

<1>机器人学三大法则

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个体，或者目睹人类个体将遭受危险而袖手不管

第二定律：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给予它的命令，当该命令与第一定律冲突时例外

第三定律：机器人在不违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况下要尽可能保护自己的生存

<2>永志难忘

'Here's looking at you'的一种中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