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人曾告诉你
有没有人曾告诉你
（一）
叶修打电话让他出来，阳春三月，适合一游，老不改那油嘴滑舌的调。王杰希在阳台上用脖子夹着手机应付他一边晒洗衣机里出来的棉衬衫，没甩干的水珠顺着他的胳膊一直往下流。“你、我还有谁？”他随便一问，手机那头的人噎了下，想老半天，“喻文州？”“又是俩本地土著带个北漂？有点新意成吗？”叶修怪无辜地抵抗了几下，王杰希挂好最后一件衣服转过身来擦手，阳光把他的背脊照得暖乎乎的，黑发发梢漾着淡淡的金光。
“明儿涨停陪你去。”他一锤定音。
叶修站在他家窗子底下等他，大T恤牛仔裤，三字头的人了仍然不修边幅。优点是好歹从原始人类进化到了现代人，会使用手机这种通讯工具了，他后退几步眯起眼睛往上看，心里盘算从下面够不够扔得到王杰希家的窗户，正想着突看见王杰希从楼道里出来，大T恤牛仔裤，品味优甚在鼻梁上的太阳眼镜，完美掩盖缺憾。他来不及低头，阳光一刹那太过耀眼闪得他避不开。他垂下眼睛。
王杰希很贴心地甩给他另一副太阳镜，他们两个隔着两层又黑又厚的镜片看着才勉强完成对视，王杰希勾起嘴角像在嘲笑他，叶修无所谓地伸手戳戳他锁骨，你现在是肄业在家提前养老，哥是有房有车有证的人，能比吗？王杰希拎开他手指，有老婆吗？暂时没有。他把暂时两个字念得百转千回，可惜王杰希不吃这套。其实也不算很久没见，做他们这行的，熟人全在圈内，又偏偏落得五湖四海，退役了等于生活圈子全部清空，所有的关系都得从头再来。像他俩这样只能说是缘分，既然有缘，少不得时常见面，不用说某人死皮赖脸。叶修没说去哪儿，他们平常地穿过马路找地铁站，又平常地坐到体育馆，出站又穿个马路，体育总局的办公大楼就在眼前。
王杰希懒得说他，他心里也有数，两宅男谈什么出门踏青，女朋友都八字没一撇。叶修这几年在这楼里上班，和北漂过来的喻文州当同事，王杰希老怀疑这两人没事挤在一起就在盘算怎么把他也坑进来，来一个普天同庆的胜利会师，可惜他心思已决，乐得在家里炒股看比赛，清清静静，也懒得进去和各种关系拍桌子叫板。叶修领他上楼，他摘了墨镜，电梯楼层以一定频率闪烁，叶修的手臂轻轻擦着他的。他转过眼去，叶修也在看他。到了。他说。
他们先去联盟主席的办公室晃了一圈，没人，叶修咕哝了句看看手表，又带他去了会议室。离他们第一次在北京集合准备征战苏黎世已经过了很久。叶修拉椅子坐下，想了想又站起来给他俩倒两杯水，王杰希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看着。“赛制革新？”他问，叶修端着水过来点头。“上面的意思是要平衡纸面实力。”他说得很含糊，王杰希却听懂了，即便是在过去，几个传统强队对核心选手的垄断还是很能决定比赛走势的，黄金一代过后，联盟开始进入王牌选手的空档期，能够当家的选手寥寥，二十四职业的大神未成火候，又常常拿来与前人比较，以此相较，比赛的竞技性被削弱不少，喻文州在这个时候走马上任，不可能对此坐视不管。叶修拿出张纸开始画，王杰希撑着脑袋在旁边看着，天气很好，叶修低着头，他头顶黑色的发旋泛着淡淡的金色。
他突然想起第一届世界联赛，第一场，从宾馆开往比赛场地的车上。他们那班人三三两两结伴上车，年轻些的选手吵嚷着风风火火地挤上去，他很淡定地背包走在后面，旁边肖时钦礼貌地邀请他同坐，他正踩台阶上车侧着身子往里走，没来得及说话，手腕被人握住，界定于寻常与温柔之间的力度，他侧过脸看见坐在第一排的叶修，他低着头在I pad上划着什么，车帘没拉，阳光透进来在他头发上浸出一个金色的发旋。“老王，过来。”
然后他就被迫占领了叶修身边的座位，从始至终。
有些温柔可以致命，身陷其中的人无法察觉。叶修已经放弃了画那张可怕的赛制图，转而开始在纸上涂鸦一个王不留行，王杰希版的王不留行。王杰希看着他画出了一个巨丑的戴着巫师帽踩着扫把的小人，僵着眉毛把笔抢过来：“你就只有装备画得是像的啊！”“我没事谁管你脸长什么样啊！”王杰希报复他在旁边画君莫笑，他画工很好，但也是装备画得比鼻子眼睛仔细，画那把千机伞画得格外用力，完了他放下笔，“这个你不能怪我，君莫笑就长这样。”叶修把王不留行画成了大小眼。
过半天喻文州过来，看起来很累的样子，但西装革履，比他俩不知好上多少倍。见面寒暄，知道又在开会，昔日蓝雨队长看起来谦谦君子其实也很能唇枪舌剑，倒少有今日这么狼狈。也可能他往常依然完美无缺，只是有些裂缝见到他俩无需隐藏，他们这些人的情谊是当年一场一场比赛一个一个boss打出来的，外人无法领会，但的确是无论过多久都很难失色，坚不可摧地存在在那里。王杰希和喻文州聊很久，叶修话意外地不多，可能也是他俩都通过气，那人转着笔静静地听着。一聊好几个小时，快五点敲定了一个草案，喻文州松下眉头说这下可以暂时睡个好觉了，话语里有玩笑，听的人仍觉心里钝痛。“忙了这么久，请你们吃顿饭……”喻文州话没说完，王杰希一只手拍上他肩膀，“吃什么饭，你赶紧回家躺着吧，”他皱着眉头，“脸色好差。”
叶修旁边帮腔，说让王大眼帮你算一卦顺便开帖养生良药，王杰希还真顺手扯了张纸刷刷刷写配方，塞过去说其他的微信上传你，就这个治失眠特有用，睡前喝，别忘了。喻文州接过去笑道杰希什么时候想通出来重新当个劳动人民，蓝雨还缺个专业营养师。叶修插嘴说还是兴欣这样的草根需要杰希大神驾临，实在不行嘉世也可以考虑……王杰希说叶修你是给黄少天接班和喻文州组捧逗了啊，志向不小，可喜可贺，当心别语速太快噎着。叶修不依不饶，喻文州站在一边笑。
他们告别年轻的联盟主席，天色渐暗，叶修说你不会不请我吃晚饭。给你白打工还带请客吃饭？想了想又说家里有面条，你要想打荣耀回我家去下。想想想，怎敢不想，一日不见如三秋啊。王杰希隔着夜色看着他，对方的眼睛看不清楚，他心里有些揪，莫名的，不知所起，突然就对着叶修说我三十三岁了，叶修点头说我知道啊我还比你大两岁。沉默。然后王杰希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挪着步子慢慢往地铁站走去。
（二）
他近来愈发对年岁敏感。这是个很自然的话题，不自觉地流淌在餐桌上，试探间，有意无意。有时候早上起来，刷牙照镜子，恍惚间有错觉自己还站在训练营宿舍的卫生间里。发愣，低头看手，纹丝不动。
王杰希不是走不出来的人，他意志坚韧，目标清晰，始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为了得到付出一切努力。退役后的生活还是生活，看书，炒股，谈恋爱，聚了散了，没有特殊的感觉。他感觉自己只是少了一块骨头，它曾经天经地义地生存在他的身体里，后来从中剥离，它存在过的地方如今空洞一片无法填补，但并非离开它就无法生活。
所以他继续平静地窝在他的屋子里，心平气和地生活。
有一天晚上他洗完澡准备睡觉，忽然听到敲门声，有气无力的，赶紧过去看，一开门妹妹拖着大包小包站在外面，仰着头呆呆地看着他。
“哥。”她说了一个字，声音哑着，又看着他。王杰希什么也没说把门一推伸出胳膊，女孩子突然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她扔了箱子向前扑进哥哥的怀里。
妹妹失恋，从高中一直谈到现在的男朋友跟着一北漂女歌手跑了，义无反顾，无影无踪。王杰希推她去洗澡，找出牛奶锅给她煮甜牛奶，然后自觉坐到沙发上准备听她发泄。妹妹穿着他的T恤走出来，吸着鼻子在他身边坐好，她看起来就像个脆弱的娃娃，一碰就碎。她抱着马克杯慢慢地说了半天，王杰希安静地坐着听她说，很久，她突然停顿，说哥我真的好羡慕你，你敢去做你想做的事，自由自在地生活。你觉得我自由吗？他问。是的，妹妹回答。虽然自由这个东西可能没有想象中那么快乐。
王杰希沉默了一会儿。妹妹又转过头：“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他看着手里的茶杯，水面模糊投映他的影子。“不知道。”他说。
晚些时候他开电脑，犹豫很久点开了荣耀，一个满级的魔道学者小号，翻看好友名单，不意外看到叶修在线，他想了想戳过去，“竞技场？”几秒后后者发来房间号，附带一个惊讶的表情。“受什么刺激了？”“……洗干净准备受死吧。”
叶修没打算给他虐，但挡不住王杰希手感好，一连打了十几盘，魔道学者以不大不小的优势胜出，又一盘开局，他没动，对面叶修收住脚步，耳机里传来熟悉笑声：“想谈谈了？”
“你有没有什么杀手可以介绍给我？”王杰希说。
“黄少天？”叶修提议。“那家伙在烦死人方面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他笑了，直接点退出，没和对方说再见。关电脑关手机，钻进被子。一夜安眠。
第二天早上他起床时妹妹已经做好早饭蹲在沙发上看电视，娱乐节目正进行到煽情环节，主持人问到场嘉宾，你现在在做什么，和谁在一起，十年前在做什么，又和谁在一起，十年前有没有想过未来会是这样，枕边是不一样的人，于是一个个狗血故事纷纷浮出水面，王杰希喝了口豆浆，拿起遥控器就换台，说你要多看点积极向上的节目，于调节心情有益。途中路过电竞台，王杰希扫了眼，也是访谈，多是新面孔，孙翔蓄了胡子，唐昊不戴棒球帽了，又一眼目光就离不开高英杰，转台的手就顿住了，有点心虚转过头，妹妹一脸揶揄。“你就干脆娶了荣耀吧，保证你们举案齐眉，白头到老。”“还指不定是我娶呢。”他下意识说，心里想到叶修，下一秒敲门声就响起，他皱着眉头想不会是爸妈来捉人，还是前男友回头是岸，妹妹也紧张，小碎步猫过来抓住他腰躲在后面。王杰希开门。
“你怎么回事啊电话不接游戏不上微博不刷QQ不挂，什么事想不开不能和哥说啊……”叶修捏着手机站在他家门口，皱着眉头，一手撑着门好像生怕被摔脸上。
王杰希抽着眉毛。“我挺好，劳你挂心。”
“王大眼，有病就得治，听说你们巨蟹座的人都特别能藏着掖着，别怕，哥负责安慰你脆弱的心灵……”叶修抬腿往里走，放下袋子鞋脱到一半，抬头看见捏着王杰希衬衫一角女孩子稀里糊涂的脸。
“……”他被噎了好久，一下子不知道是穿是脱，王杰希一脸要杀人的表情。“你好？”他试探性地说，举举手里的袋子。“喜欢苹果吗？”
“你赶紧滚吧。”王杰希忍无可忍。妹妹在旁边扑哧一下笑出声。
“我都不知道你这么爱我。”妹妹握着他老哥的手一脸憋笑着说。“我不爱你爱谁，顺便别听那家伙胡言乱语，他老没正经。”王杰希脸还黑着，刚添油加醋描述完昨夜场景的叶修踩着拖鞋从厨房端出一碗削好的苹果，电视机还停在电竞频道，那家伙就自来熟找到王杰希的座位坐下津津有味看起来，妹妹盯着叶修背影瞅，拽拽老哥袖子小声说：“那就是叶修？”
“对啊。”王杰希回答。“怎么了吗？”
“没……”妹妹啃着苹果。“还挺帅的。”
“……你别喜欢他。”
“为啥？”
“我舍不得。”
可后来这俩人还是坐一起去聊天，叶修冲他抱怨你怎么不早说有个妹妹，妹妹好啊你知道弟弟烦到爆，王杰希说还指不定谁被谁烦到爆，还有我也是有弟弟的，你少来花言巧语，妹妹在一旁咯咯地笑。过一会儿叶修站起来说要走，本来答应喻文州帮他看数据，再不过去要被笑里藏刀大卸八块。王杰希挑着眉毛说你可别在她面前说喻文州坏话，人家喜欢喻文州比喜欢我还多，叶修作惊讶状说哪能哪，那你每次看微草对蓝雨你哥完爆那个手残心里是乐呵还是难过啊，你哥这么好，你不要我还要。妹妹说那要是我倒追喻文州成功，以后的孩子是不是就能扫荡联盟。叶修笑笑。没事，我会努力让老王给我也生一个回去拯救联盟……干嘛不能你生？王杰希和他拌嘴。你愿意也行啊？叶修说。
王杰希没说话，默默送他到门口。
叶修突然转身，又问一遍。
“你愿意吗？”
（三）
有的话你以为我忘了，其实我还记得。
很久以前他想过如果有平行世界的话会不会有哪一个世界里他和叶修是在一起的，他从一些微小的环节里察觉到他们之间联系的可能，不止于两个电竞打得很好的荣耀选手，不止于场上的刀光剑影、尔虞我诈。
君莫笑的雨伞或者一叶之秋的长矛轻打地面，雨中的小镇，魔术师淡漠的脸藏在巨大的帽檐之下，他扬起脸，一滴雨水落在他眼角的魔纹上。
刚退役那一会儿他有时候晚上失眠，焦躁，不安，一个人拿着玻璃杯披着毯子去客厅沙发上坐着。一片黑暗中秒针轻轻翕动着，他闭上眼睛，想那些海水怎么还不来把我带走。就是这时候发现叶修就算退役也老改不了熬夜的毛病，社交软件上他的头像静静地亮在那里，诱惑他去点下。每当这个时候他才会于恍惚中想起那些有关他和他，他们在过去十年里的细节，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似乎都比想象的要清晰牢靠百倍。
十八岁的王杰希推开了嘉世休息室的门。
“你好？”
“睡了吗？”
对话框迟迟没有动静。
记忆里的叶修从电脑屏幕上抬起眼，白衬衫，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头发很久没有修理的样子，但看起来还是精神的。他打量门口瘦削的少年半晌，很缓慢地笑了笑，指指对面一台空着的电脑：
“来一盘？”
“没呢……”对话框突然很剧烈地抖动一下，提示栏显示正在输入。“失眠？”
他发过去一串省略号。突然就安心了。
有句话王杰希原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对叶修说，那是他青年时代全部的傲气，他的骄傲让他说不出口，然而后来某年某月他和叶修一起在夜雪中回家，温暖的路灯下白色的雪花飘扬，他突然鬼使神差非常想让对方知道，于是他说了，叶修的脚步停住，他的深绿色羽绒服在灯光下显露柔和的光泽，他看着对方的背影，心里莫名坦荡荡。
然后叶修转过身来，嗯一声。“我是不是该说是我的荣幸？”他打趣，眼角的纹路特别温柔。
“你现在应该拥抱我，然后说谢谢，加油。”王杰希说。
叶修看着他，然后凑过来。他的拥抱很温暖。
可他没有说谢谢加油，作为“你其实是整个荣耀圈里我最喜欢的选手”的答复，他说了：“其实我也最喜欢王杰希的王不留行。”
“你不需要我对你说加油。你已经是最好的了。”
那个冬天下了一整季的雪。叶修发了微博，说希望雪永远不要停。
街头硕大液晶屏幕上飘着上个冬天的雪。他站在街头，微微垂头点烟，发梢微翘的样子有点像当年。王杰希远远走过去，走到半道被叶修看见，那人露了个笑，没打手势，就静静站着等他过去。王杰希下意识发愣，以至于走到叶修身边对方伸手在他眼前挥挥：“干嘛？想什么呢。”
“我像在做梦。”王杰希坦诚。他的眼睛在从叶修指尖散出的烟雾里黑得发亮。
叶修不置可否，伸手拍拍他肩。“走吧。”
非常没有新意的，叶修从总部搞来两张票，请他去看微草比赛。王杰希吐槽他想象力，叶修佯装真诚说我可是很认真地思考过杰希大大到底喜欢什么，杰希大大你还满意吗，王杰希无语，两人冒充普通观众混进人堆，还真是不一样的惊险刺激。可惜看到一半王杰希一时不慎漏出一句小杰，作为粉丝这称呼太过肉麻被旁边一资深微草粉瞅了一眼，王杰希一个激灵只觉不好，旁边叶修拽着他手臂就跑，后面那粉丝恨不得大叫抓住那个王杰希，引来一群激动的老粉和不明所以的新粉围观，还好叶修算是做过功课，两人及时下线拖出战场，连高英杰对卢瀚文的结果都没有看到。
他们在大马路上乱逛。王杰希忙着刷微博看战况，叶修和他有一句没一句闲扯，末了尘埃落定王杰希放下手机，叶修凑过去对着他笑。“欸，老王。”他笑得有点不怀好意，王杰希低头，他们的唇贴在一起。叶修企图深入，按着他腰的手用了点力，于是他闭上眼睛吻回去。
钥匙开门的声音显得莽撞，伴随着锁开铛地一下掉在地上。他们互相拉扯着进门，过程中叶修感慨一句十年前怎么想得到今天，被扯了一下提示专心，后背撞上柔软床垫的时候王杰希扯着叶修的领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怎么说？”他看起来又狡猾又挑衅。叶修腾地起来把他压下去，“你问你就输，”他贴着他耳朵，急促地笑了。
“这年头表白还用我愿意，俗不俗。”
叶修脸的样子很模糊，像透过烟雾，看不清楚。王杰希的脑子就像当时一样糊，接吻的感觉像是浮在半空中，他头皮发麻，只有从叶修手心传来的热度滚烫，痛感和快感一同用力将他拉回现实，他抓着对方的头发，叶修看起来有点喘也有点无奈。
“你不行换我。”他被挤得难受想挣起来，叶修又一把把他拽下去。他手心都冒汗，却伸手帮他分开额发。“杰希，放松。”
他被那一声唤得心软，身体下意识松下去，又在下一个刹那突然绷直，叶修握着他的手放在心脏的位置上。
情事的余韵还在。他的脸贴着叶修的手臂，很懒地拒绝把眼睛睁开。叶修翻过去抱他，被嫌身上粘，某人脸皮厚，死不放开。过一会儿王杰希起来去洗澡，走路都晃，再回来已是昏昏沉沉，叶修半边脸陷在被子里，被他毫不留情赶进浴室。等叶修再回来已是午夜，两个人都是半梦半醒的状态，只剩下力气有一搭没一搭说胡话。
“那是什么感觉？”王杰希闭着眼睛，他的声音带鼻音，极低的。
“没什么特别。”背后人答应。“我哭过。”
王杰希没说话。“那你呢，”那人发问，“事到如今总该诚实告诉我，老王，你到底失眠了多少个晚上？”
“没数过。”他回答。“我找你聊天，是因为这感觉你肯定知道。没法不在意，没法洒脱，是本来属于你的东西，随着时间慢慢地消逝掉。”
叶修嗯了一声。王杰希声音越来越小。
“钝痛。”他含糊地说。“退役。”
叶修从后面抱住他。他的唇贴在他颈窝上。于是他像是得了解脱般，终于沉沉地陷入梦乡。
（四）
喻文州是最早发现不对的人。
叶修家其实住得挺远，从前上班都得开车挤过三环，能准点打卡都算不错；最近不知怎地常能同住在总部宿舍的喻文州在办公楼下打照面，精神气也好很多，远没有以前那种被逼上岗的委顿。这种情况在王杰希愈发频繁地在局里同他打照面后得到了完美的解答，他也没点穿，心说不可能，后来又想怎么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
于是某天他在食堂碰到终于剪了头发一脸清爽的叶修时终于按捺不住，他装模作样地去端了个盘子（其实刚吃完）坐过去，咳嗽两声：“你爸妈终于看不下去你刘海啦？”
“不是。”叶修扒拉饭，没空理他。喻文州得寸进尺：“女朋友？”
他清楚地看到叶修端筷子的手抖了一下，然后对方镇定地夹住了快掉下来的红烧肉。“男朋友。”他大方地承认了。
对于他俩这段在暗里孕育了十多年的关系，喻文州不是不曾察觉。他心思缜密，看待别人有时竟能比那人自己更加深刻，只是在退役后的几年里他同叶王二人日渐亲密，甚至不自觉地进入到同一个圈中，才被这种熟悉感渐渐麻痹神经。而后细细想来，才觉处处皆是征兆，而征兆埋得太早，让他一时半会儿也理不清楚他们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相爱，语塞，半天才吐出一句：“真羡慕你们。”
叶修笑笑。“你迟早也能找到。”他说得很真诚。
王杰希在楼下等他，夏天，季后赛开始第二轮，树上的蝉鸣日益聒噪，他却站在那儿，很游刃有余的样子。叶修远远地走过来，王杰希移了移眼睛，目光交汇，他们对视着走近。
蝉声似乎微弱几分。叶修停下，打量他表情。“涨停？”他猜，王杰希摇头，都绷不住嘴角笑意。“打到支新股。”他像要吊足对方胃口似的慢慢宣布，叶修拍他肩膀，“挺行啊。”
王杰希没开车，他们慢慢走回去。叶修在男友家小住，暂时还没被爸妈发现，他也不胆战心惊，反而有日子有一天过一天的悠哉感。或者是因为有另外一个人呆在身边，任何喜悦忧愁都能一起分享，他开始着迷于这种妥帖与温存，并且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开始这样的生活。
“对了，今天喻文州问我是不是有女朋友，我告诉他了。”
王杰希点点头。“他迟早要知道。”
叶修瞅他。“你怎么一点都不紧张，就算是我当时也都抖一抖。”
王杰希对他晃晃手机。“他给我发短信了，说祝福我俩。”
叶修感慨了一下世道人情，王杰希一边听一边应，车子从旁边呼啸而过，他下意识往叶修身边靠了靠，对方很自然地让他碰着自己的肩膀。
冰箱里有残存的食物，王杰希围着围裙煮饭，锅里的鱼汤熬成乳白色，正噗噗噗地冒泡，妹妹打电话来，约周末吃饭，神秘兮兮的。“你不会这么快就又找到新的？”他歪着脖子架手机，一边用王不留行挥扫帚的姿势翻炒芦笋，叶修坐在客厅地板上理报纸，听见声响抬头望他，被恋人的姿势撩笑出声。“我觉得我之前就是瞎的，”妹妹在电话那头感慨，滔滔不绝的空余耳朵尖听到笑声，不由好奇，“你那儿有人吗？”
“是有。”叶修爬起来帮他举手机，王杰希活动活动脖子，非常快地上下审视了对方一下。“有机会再介绍你们认识。”
“其实你和她摊牌，我没有意见。”挂电话后叶修说，锅里的白灼芦笋正到火候，王杰希眼明手快关了火，趁着余热又大力翻炒几下。“不急，”他说，把绿油油的蔬菜盛进碗里，汤汁沿着锅铲流进碗底，“反正我不急。”
芦笋味道很好，王杰希嫌弃自己烧得淡，叶修扒饭却很急，被怀疑是故意恭维，叶修大大举双手双脚以示清白。饭后叶修洗碗王杰希坐在沙发上看股市分析，拿了张纸写写画画，半晌撑着下巴沉思。叶修拿着抹布经过，他叫住他问哪只股看着顺眼，叶修瞄了眼K线图，思考了一下哪张更像战斗法师长矛的轨迹，王杰希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最终做出决定。“搞定来一盘？”“必须的。”叶修把抹布扔进水槽里。
他们不急于对感情问题做出某个比较确切的回答，未来很长，暂时只乐意寻得庇护于当下。当王杰希第一次，乃至第二、第三、第四次见到叶修时，他眼里看到的是斗神一叶之秋，而现在他看到的是叶修。所有光辉岁月终将埋葬于平常，一叶之秋和王不留行是光辉，叶修和王杰希是平常。往日苏黎世金色的阳光下叶修第一次对他伸出手，在他顺着人流经过他身边时握住他手腕往身边拉，把他拉进自己的世界中。
叶修把头埋在王杰希的颈窝里，相邻的两台笔记本屏幕上闪动着大大的“荣耀”。王杰希揉揉他头发，说不如就去睡觉。
夜幕静静地降临。叶修从雾气腾腾的浴室里出来，一边从脖子往下套衣服一边关上房间里最后一盏灯。
四围很安静，空气里酝酿着沉沉的睡意。人本是生来就知道如何入睡，有的人只是后来慢慢忘记。睡梦里王杰希听到叶修含糊地说今天喻文州问我怎么发现喜欢你，他迷迷糊糊地问你怎么回答，叶修说我猛然发现如果你一定要选择一个人共度余生，我看到你，然后我希望余生开始得越快越好。
“肉麻。”沉默半晌他轻声回答，夜里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辨，叶修的手从背后伸过来握住他的。他被十指相扣的温暖噎得发不出声音，时钟的指针微微翕动，心里全是美梦成真的恍惚感。既有长夜漫漫，又夫复何求。
END
<注>叶修最后的表白来自When Harry Met Sally，" I came here tonight because when you realize you want to spend the rest of your life with somebody, you want the rest of your life to start as soon as possible. "我最喜欢的爱情片前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