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

今生不愿苟且。

碧溪上(后篇)


碧溪上




他开始只听得一些流言,在二九往三九过渡的时候。南方冬天没有雪,却一直下雨,衣服永远湿冷湿冷,挂到外面的毛巾一晚上就结成冰。从黄少天永无止境的废话中听到说王杰希前女友来学校找他,冷静理智要求再在一起,添油加醋变成枯燥学习生活中的一味调剂。叶修翘着二郎腿坐在志愿者协会办公室里剥一只橘子,空调打到二十四度,日光灯照着面前一叠西文文献。往日这里应该是很热闹的,他们一群人凑在一起打牌,三国杀,抱了笔记本过来联机,或者是考试前怨声载道地集体背书。这个冬天似乎太冷了。这是叶修在这个校区的最后一年,他的第五年将在实习与课题中度过——临床医学的学生第五年要回到本部。虽然是荒郊野外,但还是留恋。他在盘算这个寒假就不回去了,冯宪君有透露出留他当实验室助手的意思,他的这位导师的研究似乎已经进行到最关键的阶段,事关最前沿的理论,就算是叶修也很难不动心。另一方面是他确实又在抵触回家,这种抵触战胜了二十四小时暖气的诱惑——叶修感慨自己可能真的还没长大。

 

在这种寒冷,悠长,潜心学术不知愁的日子里,孙哲平的事情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每一个与他熟识的人脸上。

 

叶修打车赶到医院时张佳乐一个人坐在急救室外面的长板凳上,两只手死死地交缠在一起,青筋毕露骨节发白,好像随时身处崩溃的边缘。“我应该推开他的。”他木然地说,眼神空洞好像透过时空看到了当时的场景,飞驰而来的车,无能为力的人。他被孙哲平狠狠地推开往前扑倒在柏油马路上,再睁眼时,血,顺着斜坡一滴滴滚下来的血。有个灰色的影子倒在不远处,烫伤他视网膜,只记得那些快要流到他眼睛里的滚烫鲜血。他发了疯似的爬起来,冲过去,摸他断了的肋骨,试探他的呼吸,张佳乐从未如此庆幸自己急救拿的是高分,他也从未像此刻这样清醒,120的警报声由远及近传来,护士冲下车把他推到一边,孙哲平被担架抬上白色急救车,他突然一下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血,漫天漫地,头晕目眩……

 

叶修脱了外套紧紧揽住他的肩,张佳乐浑身冰冷紧绷,叶修像是脊梁般支持着他,他没有说一句话,此时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徒劳,手术室的红灯刺眼地亮着,时间好像没有尽头,不知过了多久,那灯光突然闪烁了一下,绿色亮起,他们两个猛地站了起来,无声,世界是无声的。叶修看着张佳乐跌跌撞撞走过去,静止,医生从他身边走过,他与医生错肩跑去他兄弟身旁,只见张佳乐慢慢捂着脸蹲下。眼泪从他的手掌边缘一滴滴落下。

 

“老叶。”他哑着嗓子,喉口哽咽。“我可能再也拿不起刀了。”

 

 

他们这些学医的,也许见多血肉模糊,但毕竟都还被圈养,于世情冷暖认知仅仅留存于讲台。所幸孙哲平一向磊落因而老天总算有眼,四个小时的手术救回了他的命。他们这群老朋友轮流探望守候,张佳乐从不肯走到被撵走,嘻嘻哈哈仿佛是一场带着酒精味的闹剧,如果忽略当事人略带阴霾的神情。孙哲平是个坦荡而无所畏惧的汉子,他本不该哪怕仅仅是在有时候看上去如此。有天晚上叶修翘自习去看他,病房里没别人,孙哲平开着盏夜灯靠在床头看砖头似的药理书,叶修推门,他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叶修手插口袋看了看他点滴情况,孙哲平轻笑一声。“你会是个好医生。”他说。

 

“废话。”叶修说。孙哲平从抽屉里翻出一本病历扔给他,“我相信你的判断,”他说,眸色暗沉,“学长,我左手恢复的可能性大吗?”

 

他在寒风中回学校,在车站,公交久等不来。霓虹灯孤独地闪烁,他一个人裹着围巾站在信息栏旁,耳边只有无尽的风声。突然,他看见马路对面有个熟悉的身影经过,戴着他那顶被人吐槽过无数次的红色绒线帽,拽着口罩顶着寒风一步步向医院艰难前行。

 

叶修没有叫住张佳乐。这个冬天,他们只能自己度过。

 

 

孙哲平在新年到来的前一天顺利出院,顺便由于需要静养得以提前回家过寒假。这一天张佳乐特别兴奋,孙哲平的心情也有所好转,于是其他人也就任着他们欢乐打闹,好好地一起过一个新年。叶修去定了学校旁边小饭店最好的包厢,他们一群人吵吵闹闹压着马路去庆祝,似乎是想把这一个月来的灰色气氛一次性清扫干净。王杰希穿了灰色毛衣——他记得很清楚,那件朴素低调但手感很好的绒线衣——以同样朴素低调的姿态坐到苏沐橙旁边,在几乎全桌人都在围着孙哲平张佳乐转的时候成功地和这桌上唯二的学妹聊起了天……

 

喻文州是第一个发现的人。他咳了一下,举起杯子向对面示意了一下:“我敬敬王杰希学长。”一句话成功吸引了在座其余所有人的注意力,黄少天紧跟着迅速地反应了过来,作为一个向叶修打听过苏沐橙有没有男朋友的男人,他义愤填膺地代表在场所有单身狗表示了不满:“我靠王杰希你居然在把妹!”

 

叶修咳了一下,苏沐橙笑而不语,王杰希泰然自若和喻文州碰了一下:“只是学术问题。”

 

当然没有人是会相信他的鬼话的,在被一通狂轰乱炸之后叶修拿了杯子悄悄坐过来,王杰希斜眼看他:“你也要来?”

 

“她是我妹。”叶修正义凛然。“王杰希同志,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王杰希看着他,小饭店的灯光不算太好,啤酒的颜色变暗一层,他微微颔首,很难得地露出一点犹豫的神情:“你总不会真的觉得……”

 

“觉得什么?”女孩子清脆的声音传来,苏沐橙从王杰希身后冒出个头调皮地望着叶修,叶修伸手把她脑袋按了回去:“别闹。”

 

这时候张佳乐开始嚷嚷项目基金的事了,虽然意外打断了他的准备,但显然他不打算放弃。王杰希被挑衅吸引走了注意力,叶修放下杯子。苏沐橙绕过来把手放到他肩膀上:“怎么了啊?”女孩子的第六感是很敏锐的,她简短而快速地看了一眼王杰希。“他真的没有在追我。”她说,但究竟还是不太明白的。叶修和她开了个玩笑,她笑着走开去找同班的楚云秀了,叶修转过头,突然察觉有道目光。再抬头,喻文州在看着他。

 

 

孙哲平的身体不适合过度劳累,七点钟左右他们就收拾东西准备回去,临近期末,也没有嚷着要再去续摊的人了。街边路灯追着人的影,暖色的圆形光斑一片连着一片,微小的颗粒在投下的光线里静静漂浮。喻文州无声地从后面赶上来,肩膀上一块浅色光纹。叶修没看他,他的目光停在那些斜躺着的灯影里。张佳乐那些人在前面走得蛮远了,欢笑声把他们二人抛在后面,仿佛隔绝出另一个世界。没有人注意这诡异的脱逃。等到距离足够,喻文州微微偏过头,灯光在他的侧脸上打出一个温暖的亮面。

 

“学长喜欢的是他啊。”他说。

 

叶修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他似是随意地瞥了喻文州一眼,然后目光径直往前去了。连言语也被目送进这海洋里。他对此置之一笑不发一辞,如此形貌倒颇有种神秘的味道,喻文州却只是看破般宽容地伸手拍拍他肩。

 

“王杰希学长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最后说,随即迈开脚步去追上人群,前面黄少天有所察觉转过头,似抱怨非抱怨地冲喻文州大声说了句什么,喻文州答应着跑起来,留叶修一人在最后。队伍仍在前进,他脑海里残留喻文州的话,不觉脚步放缓,与大部队愈发拉远,一时没注意前方,直到在视野的边框不经意地捕捉到另一个阻了步伐的人影。叶修蓦地停住脚步。王杰希侧身站在某一根路灯柱下,他的眉头似也被这光线笼罩得祥和了,带点探究地抬颚看他。寂静。剪影在地上,很长很长。

 

“怎么了?”他手插在口袋里,又随意又不羁的样子,偏偏眉目带温度,看上去有种漫不经心的温柔。叶修抬抬眉毛:“吃撑了,走慢点散步。”他撒了个小慌,王杰希看他一眼没说什么。他们沉默地相伴走过一段路,看天看地看风景,一直走到校门口走到宿舍楼下。就在王杰希以为旅程终结开始摸口袋准备开门时叶修猝不及防地伸手拽住他胳膊。

 

“我们去走月亮吧。”他说。

 

 

他其实有一肚子话,从孙哲平出事开始,又忙学业又要帮着照顾这边——身为前辈自然得多担当担当。可是做得多了,就懒得再说,有的话像是被吃掉一样渐渐就没有了再表达的欲望。叶修已经足够成熟,成熟到不需要以话语来排解所谓劳累与压抑,可当他看着王杰希,突然就要抑制不住,就快要滔滔不绝地说出来,他们有很多话可谈,谈理想谈生活谈得风光霁月也鸡毛蒜皮,人生得逢一知己,饮酒当浮一大白。他曾数次怀疑是这种信赖的畅快逼得他走错了方向,然而不是的,叶修手里捏着别人的身家性命,却不由自主地会想去相信神明——不然要如何解释?就连易经都讲当位讲阴阳,它不能解释。他一肚子话来回滚过,惊涛骇浪的,王杰希就在他身边,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的样子,叶修抓他手臂的那只手一时没舍得松开。王杰希没有注意,他也在想心事,只是略微踌躇一下就直接问了出来。

 

“你觉得孙哲平还回得来吗?”

 

“你看了他病历?”叶修松开手,这个话题略微地转移了一下他的注意力。“实话说,很难。”

 

王杰希沉默不语,过半晌叹了口气。“其实他清楚。”

 

叶修摇摇头:“不能说死了,”他安慰,“只要后期调理得好,会有转机的。”

 

王杰希苦笑:“其实这件事很荒谬,我们学医学得那么辛苦,最后发现其实你手里什么也没有。”他抬头,月华流照,对面的湖面静静地泛着流光。“居然还要看天意。”

 

叶修笑笑。“恭喜你,”他装模作样的说,“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他快走了两步转了个身,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张开双臂作出拥抱的姿势。“少年,不要犹豫。”他说。

 

王杰希苦笑着摇摇头。“我知道。”他再次赶上来,一只手顺手挂在叶修肩膀上。“但知道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他仍然桀骜不驯,随时带着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心性,也正是因此让人时常觉得他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而叶修揽过他肩膀,距离被拉进,两个人呼出的白气交缠在一起。于是他知道在此时此地不要紧。因为叶修和他一样。在这里,他是平常的、自然的、甚至是朴实无华毫无异端印记的——他是安全的。

 

“没事儿。”叶修说,他的结论一如既往缺乏一切论据,偏偏还要用着那种笃定到有些欠揍的口吻。而他这么说着自己却突然平静了下来,好像那些纷繁情绪在一瞬间全部离他远去,眼睛里看到的只有月光,和王杰希。然后他猛然惊醒,太近了,近到有些反应他无法隐瞒,叶修想放开搂他的那只手却一时间因为紧张过度而有些指尖发麻,正巧这时候王杰希似是察觉到什么微微侧过脸转向他。

 

他耳边嗡嗡作响,只觉触碰之处像火烧一样烫起来,无法抑制地脉搏加快呼吸急促。要命,叶修没法思考,王杰希的注视逼得他快要窒息,那一刹那他的意识都是模糊的,仿佛天地都只剩对方的一个剪影。而思维阻绝的时候五感指数倍地敏锐起来,他能感知到对方的心跳,对方的血液,在某一瞬间突兀地断了一下——然后突然叫着吼着逐渐叠上他自己的节拍,盲目而剧烈地颤抖、流动,王杰希的眼睛微微失焦,体温上升,掌心冒汗。

 

他突然可以思考了。像是流水终于冲破大坝畅快自如地一泻而下,他也心如擂鼓不可置信,这是什么症状,他用触碰、用眼神问着对方,你知道吗,你敢知道吗,对方被他烫了一下下意识要躲叶修掰着他肩膀硬是把人又转过来。

 

王杰希。你看着我的眼睛。然后你告诉我。

 





 

“叶不修我在跟你说话呢你发什么呆啊!”

 

黄少天拿车票在他眼前炫耀似的乱晃,晃半天对方没反应,他气得差点要一脚踹上去,叶修及时回神一个格挡,黄少天攻击落空悻悻撇了撇嘴。“我明天就要走了你听见没有啊羡慕吧嫉妒吧你就一个人呆在学校吃泡面吧当然要是你求我的话本少也可以考虑考虑把你一块儿捎回去吃大餐……”

 

“你要是求我我倒是可以试试帮你问老冯讨个情,给我打打下手换换培养液什么的。”叶修把车票拍开,黄少天像是被踩到尾巴又嚷起来了,还好叶修十分钟之前就向某人发了短信,果然,几分钟后又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304门口。

 

黄少天被喻文州叫回去的时候仍然忿忿不平大放厥词,叶修心情好还吹了声口哨,把冤家送走顺手关上了门。

 

假期如约而至。

 

宿舍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空了下来,对此叶修并不觉得有多感伤。唯独只有一个人这些天他常挂在心上,当他说着“孙哲平也许回不来”的时候,他心里正想着的那个人。

 

张佳乐消失了。

 

那个项目基金的评比,他还是输了,输在最后一轮答辩,输给王杰希。最后颁发证书的那天他没去,他的座位和孙哲平的座位空落落地排在一起,叶修站在后台的角落里抱臂看着。他抬起手臂看看表,台前热闹非凡,台后一片冷清。他想着张佳乐那顶愚蠢的红色绒线帽,帽顶上的红球球在冬天夜晚的寒风里无力抵抗的样子。张佳乐并没有他自己看起来的那么快乐,或者说,对于一个过分简单的人来说,快乐与痛苦同时都是双倍的。他可能需要一点时间,可一点时间是多少?叶修说不明白。他开始着手准备搬家,这个寒假他是决计不会回去的了,堆积在手头的事并没有随着学期的结束而减少。但他终究也没有在他搬走之前再见到张佳乐,他是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不接电话不回短信,但叶修直觉知道他去了哪里。寒假的某一天他又一次拨通了那个电话,很意外,这次电话接通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喂?”孙哲平说。

 

但如果真的要对这一年的生活做些总结,这些事情显然都不是重点。把时间线往前拨,拨回那天那夜的月光下,他和王杰希僵持着在学校的湖边互相凝视,心跳如鼓呼吸急促,又傻又愣都像第一次恋爱。半天没言语,直到王杰希首先回神轻咳一声把叶修的手拨开。

 

“你这样特别像耍流氓。”王杰希先说话的,试图转开目光。但叶修听得出来他中气不足强撑镇定,他笑笑,扣起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对方的脸。

 

好。现在王杰希又在看着他了。

 

“有件事瞒了你挺久,”叶修说,“我有旧疾,见到你以后添了新病。老王,杰希……你治不治?”

 


END



































……………………

王杰希:“哦。打针青霉素就好了。”
叶修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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