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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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叶修做了一个梦。

 

一个漫长的，弥补了他二十八年来所有遗憾的美梦。

 

苏沐秋就站在那里，十八岁的苏沐秋，他微微弯着腰整理材料，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撒在他优美而有力的背脊上。叶修靠着门站着，他的目光流连在那里，思绪模糊，整个人仿佛高高缀于云端。少年人仿佛听到什么动静回头，看见他，笑一笑：

 

“叶秋。”

 

“嗯。”他说。真奇怪，叶修想。这小子以前有这么好看吗？

 

画面飞速流转，他脑袋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叶修下意识捂头，面前出现了一张放大版气急败坏的脸。“不就又赢了你一次嘛，该习惯了，没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无奈地说，苏沐秋的脸离远了些，只见他从不知道哪里摸出了一本小本子，刷刷刷又往上记了几笔。“下次一定赢你！”他啪地一声合上本子，气鼓鼓地大声宣告。

 

“年轻人只会说大话可不是什么好事啊。”叶秋懒洋洋地笑了几声，苏沐秋戴上耳机决定无视他的垃圾话。“被你那么土的打法破了我的枪体术真是不爽啊！”他抱怨。

 

“那是。”叶修毫不在意对方用土来形容他。“你该庆幸一下，咱俩以后可都是队友，换成对手的话，那可就是分分钟打爆你。”

 

“滚吧滚吧。”苏沐秋把耳机声音调大。

 

画面再一转。除夕夜，街道两旁灯火通明，十五岁的苏沐橙蹦蹦跳跳走在他们两人中间，一边拉着一个人的手。苏沐秋手里提着一袋烟火，叶修手里拎着一袋零食，他们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嘴在动，说了些什么，却是再也听不清的了，连同苏沐秋的脸一并模糊。你已经离开十年了吗？他在朦胧的意识间想，却也自嘲地笑。

 

叶修梦不到苏沐秋，也已经有十年了。

 

人的记性真的是很残忍的东西。那些以为自己不会忘的，往往遗失得越快。叶修其实已经不太记得苏沐秋的脸，他和沐橙长得很像吗？是的，应该是的，眉目之间依稀可辨故人痕迹。那句话说得没错，失去的就是最好的，正如今日谁要问他你觉得谁的荣耀打得比你还强，他只会想起那个人。

 

轮回枪王。根本不够看啊。

 

他从梦中惊醒，后背出了一身汗。抬眼看酒店墙上的钟表，秒针翕动发出声响，正是午夜时分。魏琛在旁边的床上酣睡，鼾声一阵高过一阵。掀开被子下床，赤裸的脚碰到酒店的毛毯，粗糙的感觉。叶修这才感到有些实感，他起身脱掉身上的汗衫，转身走进浴室。

 

总决赛第二场，兴欣强势扳平比分。比赛拖入加时。

 

他在温热的水柱下闭上眼，梦境一点点涣散，眼前只残留最后一点画面。苏沐秋说，要赢。要赢，能赢，会赢，如果语言真的有灵性，他很愿意把这些话说上百遍千遍。在美梦未消的余韵中他想，我看见的也许不是苏沐秋。也许那是我自己。

 

叶修擦干身子从浴室里出来，盯着床铺他犹豫了一会儿。睡意没有那么浓厚了，他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他没有急着登录荣耀，而是打开了QQ。几天没有看社交软件，一是没有时间，二是怕分散注意力。职业选手QQ群的头像有规律地跳动，有人弹他，他点开来看，都是几天前的消息。膜拜的有不爽的有，轮回队员在那边刷冠军是我们的也有，他勾起嘴角笑笑。原来这群人组团来看比赛了啊……他下意识看向窗外，他们此时也被这样的夜幕笼罩着吗？叶修目光垂下，他的视线停在一个灰掉的头像上。

 

于是后半夜他又做梦了。这一次，他梦到了王杰希。

 

这样的场景是出现过还是没有呢？他面前是一台小型DV的镜头，谁举着机器看不清，他一只胳膊搂着十八岁的王杰希，后者穿着白衬衫，袖口微微卷起，有些无奈地任凭他凑近。他们的头靠得很近，身体的感官渐次苏醒，他的唇要贴近他脖颈。说些胡话。调笑着，觉得渐渐无法抑制，他用另一只手把王杰希掰过来，然后伸手去碰他的脸。

 

他是真的。他大小不一却盛满亮光的眼睛，因为骄傲而笔挺的鼻梁，温暖而性感的嘴唇。他灵魂的形状在叶修手中，他的手合上叶修的手，包容合辙没有缺口。王杰希，一个爱着他的王杰希，他从未吐露，可当他看着他，微笑、犹豫或者皱眉时，叶修能感受到联系。他不打电话，不发消息，不主动碰头，但他看报纸，转发锦鲤微博，在赛场上和他握手。所有平静外表下的暗潮汹涌……他都懂。

 

十年荣耀，风雨兼程。所有的一切都会被时间淡忘，胜利，冠军，他的追求与渴望，统统都会被时间恢复成它们本来的形状。但可能，也许，他的感情不会。正如他不会忘记苏沐秋对他说的“不过是从头再来”，正如他感觉他还会再爱王杰希很多年。

 

他在赛场上，靠本能驱使做出操作。最后六点五秒，一枪穿云，一叶之秋。他的视野里全是残影，感觉自己的双手已经不听大脑操控——它们自动地飞起来了，连同他整个人，飘飘乎好像浮游在天上。他是清醒的吗？他应该是清醒的，但那一瞬间谁又说得清楚，叶修的手摸到了一扇粗糙的印着许多奇妙纹路的大门，他推开它，走进去。

 

这就是他的十年了。

 

画面一转。荣耀。

 

 

老板娘在哭。方锐、老魏从场边冲过来，冲近了才发现眼睛红得像兔子，嘴巴不停唾沫横飞就往他身上撞过来。一帆抹着眼泪也来抱他，咦，包子也哭了？这不是，他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吗？他臂弯里搂着一大帮人抬眼望见站在远处的苏沐橙，女孩弯着眼睛对他笑。一如当年。

 

上海轮回战队的主场里，远道而来的兴欣粉丝扯着嗓子高唱队歌，在这样的背景音里，他们站在冠军领奖台，昂首挺胸接受全场掌声。此时此刻疲惫感才一股脑涌上心头，他拿不住冠军奖杯，眼前的图像突然一阵翻滚。合照的时候魏琛一把搂住他脖子：“后面的事儿不用你操心了。”他难得正经了一回，“老夫扛你回休息室。”

 

他在兴欣休息室里昏睡了过去。睡了多久，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朦胧中能听到说话人声，意识却长久地漂浮在一片暗黑之中。过一会儿门打开，有人进来，温暖的手敷在他额头上。“发烧了。”他听见苏沐橙的声音，有点远，她镇定地安排着人手：“一帆倒点热水，方锐出去问工作人员要块毛巾，其他人收拾东西……粉丝都围在外面呢，动作快点。”

 

他被扶起来，女孩子的发尖扫到他脸颊，痒痒的。眼皮很重，叶修还是努力了一下，苏沐橙摸摸他额头。“放心睡吧，”她说，“已经没事了。”

 

接下来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温热的水淌过喉咙，用来降温的毛巾被敷在额头。好像有一阵争吵，苏沐橙的声音坚定有力，渐渐没有反驳了。背起包甩到身上的声音，开门声，脚步声一个接一个离开这个房间。又空旷了。女孩子搬了个椅子坐到他身边，她握着他的手，然后拨号。

 

“……是我。”

 

“叶修出了点状况，你现在方便过来下吗？”

 

“……好。我们在休息室等你。”

 

然后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墙上时钟的秒针微微翕动，女孩子的呼吸尽在耳侧。她的手指有力而坚定，温暖地覆着他早已无力的手。沐橙长大了……叶修在模模糊糊中想。即便没有自己……她也早就已经长大了。

 

门突然砰地一声开启。她的手指离开了，有人走进来，脚步本是向他而来，却又猝地停住。刻意被压低声音的简短交流，然后那人走过来，轻轻拿走他额上的毛巾，又自己试了试温度。他的手很凉，很舒服。“能动吗？”他轻轻问，手指移开落在他肩上。“我又不是死了。”叶修懒懒地歪歪脖子，讲话声音带哑。“……撑着点。”那人拍拍他脸，然后抬头和苏沐橙说了句什么，女孩子嗯了声，转头去拿东西。

 

他的脸贴在对方的后颈上，那个脊背是优美而有力的。太瘦了，叶修想，他两条胳膊松松垮垮地搂住对方脖子，后者托着他脚腕把人整个往上抬了抬。路过工作人员的惊叫只发了一半就死死憋了回去，他还听到咔嚓声，居然心里还会莫名其妙生出些高兴。下了几个台阶，到室外了，时至初夏，晚风习习，不醉不归。出租车静静地停在门外，他被放下来塞进去，然后那人也矮了身子钻进来，腿碰到他膝盖。他在叶修身旁坐好了。

 

“行了。”这个背了他一路的人微微低头看过来，他迷糊着蹭过去把头搁在人家衬衫上。于是王杰希干脆抬起手臂，让新的联盟总冠军调整到最舒服的睡姿。“睡吧。”

 

“晚安。”叶修咕哝着，侧了个角度把脸埋起来。现在他有落地的实感了，不仅落了地，似乎还顺便生了根，发了芽。又一阵巨大的睡意向他袭来，他乖乖放松了手中仅握的一丝意识，终于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