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

IN THE ROOM

 

 

王杰希在看到叶修递过房卡的手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微皱起眉头。

 

“房间里禁止抽烟。”他以严肃认真又有些纠结的语气开口，眉头紧蹙的样子落到叶修眼里是有些不同寻常的。“你忍心看我在阳台上打荣耀？”他反问，王杰希带点不情愿地抽走他手里的磁卡，拖着行李箱扭头往电梯口走了。叶修站在原地发呆，低下头看看自己手里剩下的那张，好好地回忆了一下自己这是又得罪他哪儿了。

 

哪儿也没有。这是这件事情最开始奇怪的地方。

 

世邀赛主办方给远道而来的参赛选手定的是清一色标准间，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喻文州分房间时图省事，干脆就按着他们在北京集训时的住宿搭配来了，唯独有两个天天回家的土著落了单。叶修对荣耀以外的事向来都没什么意见，他也没想过王杰希会有什么意见。到苏黎世的第一晚他先去喻文州房间坐了会儿商量了一下明天签到登记以及抽签工作的事宜，然后就以最快的速度逃出黄少天的噪音攻击范围。哼着小曲儿叶修大摇大摆走回自己房间，房门是掩着的，他推门进去，王杰希裹着浴袍坐在床上看ipad。似乎是被声音惊扰他抬了抬头，目光碰到叶修时顿了一下。“回来了啊。”他说。

 

……这场景对于叶修来说有些过于冲击了。房门关上的一瞬他竟然感觉如坐针毡，于是他毫不犹豫把那些一刹那闪过的微妙念头归结到莫名其妙一块全部扔掉，至此方能佯装友善点头，王杰希把目光重新投回到小小的电子屏幕上。沉默。叶修自诩是个在吹牛扯淡方面挺有一套的人，但也许是长途飞行耗费宅男体力，他久违地不想开口再提起些什么。于是在诡异的一声不吭中叶修从行李箱里翻出衣物拖沓着步子往浴室走，王杰希显然是刚洗过，小小的空间里水汽缭绕，洗发水的柠檬味夹杂其中，是与上林苑的淋浴间完全不同的味道。

 

老魏用的是什么味道的洗发水？叶修完全想不起来。事实上他对老魏用不用洗发水这件事也十分存疑，毕竟他自己随手顺块肥皂之类的光荣事迹也不是没有，从这种意义上他和他这个老舍友完全是同流合污，他俩住的不是房子，应该算是毒窟一类折人寿命的地方。有个作规律的舍友是件新鲜事，他想着。这个人还是王杰希。

 

他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发梢上的水滴滴答答一地，王杰希已经钻进被窝睡了，留给他一个裹在白色空调被里的后背。他坐在床上沉思了一会儿，考虑着要不要用吹风机惊扰对方睡眠。他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到那个侧卧着的人身上，又轻又温柔。最后叶修爬上床拉上被子，他的手触到灯的开关按钮，啪一声，世界回归黑暗。

 

他躺下睡了，那边床上发出轻微的响声，王杰希的声音带着倦意传过来：

 

“叶修，头发吹干再睡。”

 

“没事儿。”他咕哝，脸颊陷进枕头。“快睡吧。”

 

那边没有再说话。也许是因为太累，他的意识很快脱离控制，沉沉地往不知道的地方远远散去。

 

 

第二天白天他们进行了第一次训练，成果与在北京的最后一次训练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喻文州做了总结表扬各位的心态，并希望能在即将到来的小组赛第一轮中保持。然后就是抽签，叶修明确表示你们的比赛自己抽去，一桌子大老爷们难得犯怂互相瞅着，最后楚云秀一拍桌子站起来，苏沐橙笑眯眯地挽着她胳膊。“去吧。”叶修一扬手，“随便抽，抽完了让这群废物点心打。”

 

他晚上跟几个战术大师蹲喻文州房间讨论，并且非常默契地一同把黄少天赶出了门外，人在外面拍着门板哇哇大叫，被喻文州三言两语哄了出去。“这指不定跑哪间去祸害谁呢。”肖时钦感慨，张新杰已经点开了视频的播放按钮。第一轮的对手并不难打，只是比较缠人，他们需要确定最适合的阵容。

 

这一讨论又是持续到半夜，叶修打着哈欠回房，意外地在自己床上发现了穿着皮卡丘睡衣抱着枕头睡死过去的黄少天。王杰希开着床头灯看书，看到叶修他合上封面有点无奈地冲着剑圣抬了抬下巴。叶修放轻脚步走到他床边坐下：“……什么时候来的？打击报复呢这是？”

 

在他手边王杰希动了动眉毛。“我觉得他是说话说得累了，睡了。”

 

叶修叹了口气，起身往浴室里去了。回来的时候黄少天仍然没有任何要醒来的征兆，被角被掖好了，王杰希正坐回床上，叶修擦着头发往他那边走过去。“你去睡喻文州那间吧，”王杰希说，语气淡薄好似天经地义，叶修借着床头灯的微光看了他一眼。他看似慵懒地迈过来，随意掀起王杰希床上被子的一角钻进来。“没事儿，我跟你挤挤就行……没意见吧？”

 

他感觉被子下王杰希整个人的身体都僵硬了起来。床不大，对方的身体散发着热量，他自己刚从浴室出来可能还要更甚。一时间他感觉对方缩了一下，这个动作马上被掩饰成为给他挪地方，伴随着王杰希在悉悉索索声音中的开口：“……你非得懒到这个地步是吧？”

 

“我困了。”叶修理所当然，王杰希背过身去，现在他能清楚地看到对方肩胛骨的形状了。这次他没能太轻易的入睡，也许他选择爬王杰希的床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那边黄少天已经开始香甜地打起了鼾，叶修有点烦躁，床太小，他几乎不能动弹。过了不知道多久睡在他旁边的王杰希微微地动了一下，像是试探，叶修没动，然后王杰希慢慢地整个人翻了过来，他在一片黑暗中触到叶修同样清醒的眼，愣了一下。

 

“……倒时差啊。”场面有些尴尬，他扯了扯嘴角，理由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的说服力。

 

叶修没笑。他该笑的，但是鬼使神差，现在是晚上，他们在同一张床上，王杰希从一开始就显得很不对劲，于是他不经思考地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脸颊。

 

王杰希似乎是被他的行为震住了。他一动不动，在极尽的距离直直看着叶修，好像是中了某种超高校级的僵直弹，叶修的手顺着他脸颊上移，突然胡乱地揉了一把人头发，在对方反应过来制止之前直接用力把人脑袋揉进了自己怀里。

 

“……睡吧。”他压低声音，大概算是在抱着王杰希，他们的身体贴在一起，这不是在开玩笑。他在心里默数时间一二三，然后对方毫无疑问地挣了几下脱离他手臂的桎梏：“叶修！”他是在警告的，叶修借着月光看见他微红的耳根，闻所未闻的景象，那边这个房间里唯一睡熟的人似乎被惊扰于梦中不满地咕哝起来，于是王杰希的语气软下来，“别闹了，”他瞪了对方一眼，“好好睡觉，不然就睡地上去。”

 

“你有事瞒着我。”叶修说。

 

“没有。”现在烦躁的换人了，王杰希把姿势换成平躺，闭上眼睛好像是准备入睡。叶修看着他侧脸：“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王杰希双眼紧闭，他嘴角抿成一条线，叶修一直看着他。“我就是知道。”说完他翻了个身背对王杰希，侧脸陷进枕头里。就算我以前不知道，现在我也知道了。

 

 

“叶神？”训练结束的时候喻文州叫住他，叶修拿着杯子转身，前者用眼神示意他留一下。他们站到走廊上，喻文州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怎么了？”叶修问，国家队队长轻咳一声：“也许是我想多了……你和杰希吵架了？”

 

叶修因为对方言语里的某一个词略微地皱眉一下。“为什么这么说？”他反问，喻文州好似是猜测被应证舒了口气，随即又严肃起来：“你们之间气氛不对。……叶神，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但王杰希的状态绝不能因此下滑，这对我们队来说是一个重创。相信你比我更清楚这点。”

 

叶修沉默了一会儿。“你放心，”他点点头，“我会处理好的。”

 

那天晚上叶修早早回房，却惊奇地发现房间里没有人。王杰希不是喜欢到处鬼混的人，他打开电脑坐在书桌前开始了比赛分析，笃定人过一会儿就会回来。几个小时过去了，叶修的word已经翻了好几页，酒店房间里仍然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到这时他才感觉有点不对，打王杰希手机没人接，他心里一惊，抓起外套往门外走。他绕着楼层转了一圈，去所有敞开了门的房间串了门，在嬉笑咒骂中被一个个赶了出来，最后他在一楼的迷你网吧找到了两台亮着屏幕的机器，王杰希坐在屏幕后，他神色冷静手指飞舞，键盘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

 

他摘下耳机。“刚才的时机判断慢了。”他对着自己对面说，那人哼了一声，叶修认出这是唐昊。

 

王杰希抬眼看到了他，叶修挥挥手当作打招呼，“练习很刻苦嘛！”他确定自己别无所指，但是唐昊看过来的一眼表明这个年轻人不是这么想。“你要不要和我打一盘？”他硬梆梆地说，完全听不出来这是一句请求。叶修的心思暂时没有放到他身上，“你？”他随口应了声，“先打赢老王再说吧！”

 

唐昊还想再说什么，那边王杰希开口了：“那我呢？”他问，虹膜在电脑屏幕荧光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透明的光泽。“和我打一场，如何？”

 

“好啊。”叶修直视他。“如果我赢了，你就跟我回去睡觉。”

 

他敢肯定王杰希的眼神在听到他的话以后闪烁了一下。但他没有多说什么，王杰希一向都是一个讨厌废话的人。唐昊自动站起来让位，叶修坐下操作着唐三打转了一下。“怎么是个流氓？”他抱怨，“去，给我把孙翔叫起来……”那边王不留行整装待发望着他。“怕了吗？”操作者问，叶修勾起嘴角，流氓直直地向地图中央冲了过去。

 

他们疯狂地技能交换。这是一场没有迂回、没有战术，全靠意识和手速硬碰硬的较量，流氓粗暴地技能连击，双月牙、拦山虎、伤疤之痛，王不留行飞速躲避，抢着空当扫把连拍，视角转动天昏地暗。叶修的精神高度专注，他沉着地盯着屏幕，鬓角压在耳机下投下浅浅一层阴影。双方血线高度同步地下降，快要进入残血一击必杀的领域对方突然猛地一抬上升高度，流氓好似是提前预测到了他的举动顺势一跳强力膝袭把人从空中撞了下来，熔岩烧瓶在身后砸下，溅出的岩浆把他磨得只剩一身血皮，而唐三打趁着魔道学者眩晕状态霸王连拳实打实地揍了上去，招招直中要害部位，在状态恢复的最后半秒王不留行狠狠举起了扫把，正值唐三打最后一记下勾拳出了暴击，血条清零，魔道学者踉跄了下，终于不支向后倒下。

 

叶修摘下耳机站了起来。“怕你？再练五百年吧！”旁边唐昊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对面王杰希突然笑了起来。“行。”他推开键盘站起来，“回去睡觉，明天再来。”

 

“再来？”叶修顿时耷拉下脸，“你还想我点好不？还想不想看我教对面那群外国佬做人不？”

 

“我管你。”王杰希说。说完他又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回房间。气氛似乎得到了某种程度的缓和，至少可以回归到和平的范围内，叶修看着王杰希的后颈，不知为何突然有强烈的欲念想说出口。他在好奇，很好奇，关于王杰希的秘密。这是原来就有，还是后来挖掘，为何他从未留意。王杰希站在门口用房卡开门，叶修靠墙站着。他想要一支烟。

 

王杰希把磁卡插进口里开启电源，他走到房间中央，顿住。叶修关上房门看着他，这一场谈话是少不了的，区别在于谁先开口。要王杰希开口似乎是件更残忍和艰难的事，叶修吐出一口气，正想说些什么对方突然转过来。

 

“你知道些什么？”王杰希盯着他。

 

“你要我说吗？”叶修问，他更想要烟了，但他没有去拿，而是走上前几步。“大眼，”他问，“你是gay吗？”

 

然后王杰希露出了一种非常微妙的，停留在震惊和无语之间，可以被称为“你是傻逼吗”的表情，他挪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叶修又往前走了两步，现在他站在王杰希面前了。

 

“杰希。”他镇定极了，抬起双手扶住对方肩膀逼迫对方看着他。“是gay，还是喜欢我？”

 

王杰希的呼吸急促了那么一两秒，像是在努力找回自我一样无声地喘息，然后他推开叶修后退一步。“你既然知道就不要靠这么近。”他在话语的末尾不为人所觉地微微颤抖，叶修无视警告往前贴近两步，目光紧锁逼他直视自己，王杰希手指握着书桌一角，指节发白神色不定。

 

“gay。”他说。

 

“骗子。”叶修说。“爱信不信。”王杰希弯腰拿起衣服往浴室走，在门被摔上之前叶修眼明手快拦了过去，王杰希回头冲他怒目而视：“叶修你够了没……”

 

“杰希。”叶修撑着浴室门，“比赛结束就在一起吧。”

 

“什么？”王杰希没晃过神来。

 

“比赛结束就在一起吧。”

 

“不可能。”王杰希当机立断，“别犯傻了赶紧出去。”

 

“你不答应我就不出去。”

 

王杰希又无语又尴尬，他耳根又红了，但这并不妨碍他转过身对着厚脸皮的某人苦口婆心。“我不愁找不着对象你不用操心，比赛也会好好打，行了吧？”

 

“吹牛。”叶修指出。“你连用流氓的我都打不过。”

 

“我操。”王杰希忍无可忍，推着人肩膀把叶修从浴室里丢了出去。“就明天，”他咬牙切齿，“尽管开战法来，打到你跪下哭。”

 

 

喻文州对王杰希的状态回升非常满意。他掏出小本子沙沙沙地在上面记着什么，训练室里一群人围着电脑啧啧赞叹。

 

“我去老王猛啊受什么刺激呢这是开挂了？”

 

“好好好给我把那个叶修往死里打！对就是这个节奏上！”

 

“哈哈哈老叶你不行了吧哎你看他还躲我去真不要脸！”

 

“行了行了不打了。”叶修把耳机从脖子上摘下来，在周围人的一片嘘声中他抬眼看向对面的王杰希。“状态不错，继续保持。”“我看你是不敢继续了吧。”王杰希站起来，叶修笑了笑，“散了散了都散了，成天只知道看热闹是吧？”他冲着围观人群一阵吆喝，各职业选手或嚷嚷或叹气地回了自己座位，他绕过电脑伸出手臂勾了把王杰希的脊背，搂着他往外走。“问题在哪儿自己知道吧？”他说，王杰希的身体在他手臂下轻微的僵硬，不过对于这等程度的接触还不算太过抗拒。“嗯。”他回答，话题一旦转到荣耀上，就没有太多时间再去考虑别的。他们在走廊的窗前站定，叶修松开了胳膊。“对于你，我本来是没什么好多说的，因为一旦水平达到你这个层次，很多东西在绝对的技术压制下都可以视若不见。但是，”他加重语气，“这次的对手不一样。这次你不用撑起一个队伍，我要你完全放开、完全作为王杰希自己去打。”

 

王杰希看了看他。“你大可省下这番话。”

 

“赛前动员，走个流程。”叶修笑笑，他在他面前呈现的姿态是完全放心的。“不上场难熬吧？”王杰希说，“练着，指不定哪天……”他话说一半断了，似乎是意识到这是句对别人不太公平的假设，叶修拍拍他背。他们站在窗前看了会儿风景，什么也没有再说。

 

叶修开始察觉到白天和大家在一起的王杰希与夜晚在房间里同他独处的那个有着细微的不同。不知道是哪里，也许是卸下了某些防备会在夜里，在睡前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些在电视镜头前少见的柔软神情。微草的人经常见到他们队长的这些变化吗？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块地方微微地揪起来，是在嫉妒吗？叶修不知道的是他自己在对方眼里也正呈现着同样的变化，有时候王杰希早上把他叫醒，他咕哝着梦话扭头躲进被子里，前者好笑地坐在他旁边连带着被子把他整个人转回来。“老叶，”王杰希推推他，“天亮了。”

 

他们拥有同一个秘密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