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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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文州此次赴京大张旗鼓宴请绝不是一时兴起。冯宪君在上赛季结束时就有发声暗示年岁已高不日卸任，这些年明里暗里被捧的太子是谁明眼人都清楚。叶修不在联盟好几年，其中规则却是在商场沉浮之中日渐看透。他直接给人回了个电话，直截了当地问这桌筵席要不要带上楼冠宁，得到了一句“那就麻烦叶神了”作为回答。楼冠宁显然也是明白人，立刻表示和喻队老朋友一定到场，并且积极表示他还能再带那么两三个人来。时间敲定地点敲定，叶修把信息复制粘贴一遍打了个ok的手势，喻文州给他回了个抱拳感谢。
这世上所有的关系都有缔结与演化的过程。蜘蛛网一层层密布，它没有好与坏的差别，因为关系的远近本质是感情的亲疏，而感情这个东西，本来就复杂难解的。叶修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下楼的时候看到布告栏里贴上的关于月底部门派对的预告，携伴参加四个大字加粗加黑，下面还不知趣地划了好多条杠杠。这时距离他接到王杰希电话还有大概五分钟的时间，这五分钟里他大脑神游天外，电梯、通道、地下停车场，直到车开出公司手机没有任何预兆地震动起来，叶修机械地伸左手去够耳机，忘记先行去看液晶显示屏上的名字。
“喂？”
“叶修。”
他心脏像是蓦地被人捏了一下，嗓音贴着他耳朵凭空响起，叶修脱口而出：“杰希？”
这个称呼显然把对面的人噎了一下，半天才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叶修的心情突然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他转一把方向盘进入大路：“总算想起我了？”
“那天在外面，没看到消息。”王杰希鼻音还是很重，这让他的话听起来没有那么轻描淡写，叶修看看时间，将近六点，他随口问了句：“你在家吗？”
“没，”王杰希回答，他大概是做了一个仰头看天的动作，声音一刹有些稀薄，“王不留行今天做新版本测试，刚从基地出来。”
“测试？”叶修眼睛一亮，“行啊，找你去内测？”
“兴欣没给你码？”王杰希有些诧异，随即他听到叶修小声骂了一句方锐，不由兀自微笑起来。这微笑对电话那头的人是可以想象的，叶修挤出车流靠路边停了下来。“你在哪儿呢？”他问，“捎你一程？”
十分钟后王杰希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从外面跳了进来，他围巾上沾了秋露的寒意，风衣修身隐约勾勒出腰线。叶修看他关上车门摘下口罩，只觉这个人比他上次见时还要清减。病瘦的，他伸手去把空调又调高了几度，王杰希移开视线。“我不冷。”他说。
叶修顿了一下。“行，”他回答，“我冷。”
车在前面的路口调了个头，王杰希就着电话里的话题和他聊了几句，叶修这几年也不是完全戒了荣耀，比赛还会看，重要更新也会跟，只是用他弟弟的话来说，就是“病得稍微不那么严重了些”。王杰希问他关于这版本魔道优劣的看法，是否有利于高英杰发挥自身特点，又说了会儿新赛季重新从轮回手中回收一叶之秋的邱非。“这俩小子感情倒好。”王杰希嘀咕了句，他在谈到微草时总归会稍显慈祥一些，于是叶修照例欠了一句：“遗传嘛。”
气氛立刻尴尬了起来。接下来的一分钟里叶修假装专心开车无神可分，王杰希好像一下子被窗外街边的盐水菠萝老冰棍和煎饼果子吸引住，谈话中断。
“……听说喻文州请客你也去？”快到目的地时王杰希总算开口说出了他搭不那么顺风的顺风车的真实企图。
“嗯。”叶修对那个“也”并没有太大反应，他在之前就猜到了。“他打给你了？”
“对，”王杰希一边扣外套扣子一边思索，“那就是为了主席的事儿了。”
“可不是，”叶修接茬，“人来北京，总得捧捧。而且还是文州。”
“他没问题的。”王杰希说，“我们这批人里最聪明的就是他。老冯也算有眼光，用文州至少能让联盟再生存五到十年。”
“总归也不是个好做的差事。”车在小区门口停下，叶修扭过头，看到王杰希重新把口罩戴上，整张脸上只露出一双大小眼，忍不住笑了出来。王杰希无奈地瞪他：“这么多年还没看习惯呢？”
叶修不置可否，只笑了笑：“那天就别开车了。”
“知道了。”王杰希打开车门，“谢了，回头见。”
叶修看着他走过小区大门，还顺带跟保安问了个好，着深咖色风衣因为冷而稍有些蜷缩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小区花园的拐角处。那件风衣叶修在苏黎世见过，在更早之前的北京的秋风里见过，那上面以手不能抚平的褶皱无言昭示主人的心软与恋旧。叶修重新发动汽车，天色已暗，远处高架上的路灯亮起，一路蜿蜒成为盘踞在城市中央的长龙。倒车调头的时候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想起他并没有告诉过王杰希新换的手机号码，而自己在捎王杰希回家的时候，也根本没有问过他家的地址。
他们早已不在热带好多年，甚至不交流，不通信，不见面。叶修都不太确定他现在有没有女朋友，毕竟根据王杰希的特点，他是会在弟妹面前提前做好表率，成家立业结婚生子的。叶修停完车走进院门，小点撒着欢从里头跑出来绕着他脚转，他弯下腰把小土狗一把捞进臂弯。阿姨在屋门口等他，看见人身影就欢喜地往里面叫：“阿修回来了！”小点在他怀里人来疯地跟着汪了一声。
“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姑娘……”
饭桌上，叶母循循善诱，叶修眼前浮现出了姑娘嗔怒的脸，不由头疼地叫苦连连。叶秋在旁边幸灾乐祸，被亲哥抓到转移矛头：“妈，你怎么不催着小秋娶媳妇，尽折腾我？”
叶秋眉毛一横：“都听听，这是当哥的说得出来的话吗？”
于是一片混乱。叶父及时控制了场面，叶修闷头扒饭一声不吭。饭桌上的话题很快转移到了叶氏集团的发展方面，叶秋上周刚从国外出差回来，市场调查的结果不容乐观。“我们需要一个契机，”叶秋说，“但是不知道这个机会谁能给。”叶修夹了两筷子菜，叶父的目光从小儿子身上收回，似是不经意地在他额头停留。“在家不准谈公事。”叶母发话，于是还想就这个问题深入探讨的大的小的默默闭嘴，晚饭在勺子筷子的声响中持续到了最后。
饭后叶修陪自己老妈看了会儿电视剧，叶秋盘着腿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玩手游，一边嘴里还咕哝着什么。他高居朋友圈榜首上的手游成绩一直都是背后开挂的，修改器本人正在用一半的心神盯着电视里的民国谍战片，一边陪着自己老妈评头论足指指点点。叶修是他们家比较讨人喜欢的那个，叶秋一直知道。他忿忿地按着数字键，心里盘算着自己老哥这种到哪哪出风头的天赋到底遗传自谁。他正想着旁边有人凑过来：“你这样不行。”叶修的脸在他耳朵旁边出现，叶秋撇了撇嘴，把手机往旁边藏了藏。“我觉得特别好。”
叶修像是不在意弟弟冷淡的态度，或者说是已经习惯了。“跟你商量个事，”他压低声音，“这次投资的计划表，回头发我邮箱一份。”
“你想干嘛？”这句话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叶秋颇有兴趣地把目光从手机上移了开来。“我记得你对爸让你继承家业可是很消极的啊？”
“少废话。”叶修板起脸来。“还记得我是你哥吗？”
“真没太看出来。”叶秋装模作样叹了口气。
亲弟弟还是亲弟弟，叶修回房间的时候已经得到了一句软绵绵轻飘飘的承诺，于是他心情愉快地冲了个澡，然后舒舒服服地倒在自己亲手铺的床上瘫了几分钟。手机上显示收到新消息，他粗略地翻了翻，回了几条有意义的，又自觉发了条消息去问候苏沐橙的感冒。叶修估计那是快好了，鉴于他在打开朋友圈的时候看到了姑娘新po的街拍风景照，文字栏里挂着几个显示心情良好的小太阳。他慢慢往下拉，给肖时钦组装的高达、张新杰养的八哥和老吴晒的娃分别点了个赞，再往下连着的两条让他手指的动作停了一下。
喻文州发了一张背面朝上的帐号卡照片，配文上仅有的那个英文单词耐人寻味。他的昔日同僚纷纷在评论里表达祝贺和安慰，喻队人缘向来不错，叶修的目光略过那些字字句句落到下一条，这里的境遇可冷清很多，不过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愿意点进去认认真真阅读黄少天写的游记的人，从来都是不多的。蓝雨剑圣在拿到自己职业生涯的第二个冠军奖杯后光荣退役，并且在退役之后扛着照相机到处旅游，几年后竟然成了个在圈内还小有名气的独立摄影师。退役不意味着结束，生活永远在继续，所有人都静默无声地续写着自己人生的新篇章。叶修早年闯荡江湖的时候也年轻无畏，他也是在真正退役后的这几年才慢慢品出了一些怕的滋味。万一自己没有在雪夜走进兴欣网吧？万一他真的不复当年勇，一步之遥败给嘉世倒在挑战赛的门外？
而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
叶修在自己事业上的人品一向非常良好，这让他有时候思考这是不是他在个人问题上运气如此败坏的原因。他相信这是有道理的，毕竟王杰希那儿还摆着三个冠军，这恋爱谈得乱七八糟也不全是他一个人的毛病。叶修和微草一起掉进河里，王杰希会救谁？他都懒得发问，鉴于以前他们每次约会地点不是网吧就是酒店，并且可能在网吧的次数还多一点……在那个时间他们谁都不是谁的优先级，竟然还稀里糊涂地把这种关系撑了一年，偏偏这又不太像是他们这种性格能做出来的事。大概是那些年王杰希把自己所有的理性与克制都奉献了微草，这才有机会把同样属于他的浪漫放肆和无厘头都揉进了他们这段瞎搞。
情事唯有因为荒唐，才如此令人念念不忘。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