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

今生不愿苟且。

热带(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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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剩下的时间王杰希处在看书、练琴、和叶修微信聊天的循环中,他很怀疑对方这一下午的工作质量,鉴于他们的消息虽然因为各种事情的打扰断断续续、但还是顽强地一直从叶修出门进行到了王杰希吃完晚饭躺上床,好像是要把这些年没聊过的天一下子全补回来。但这是个愉快的过程,王杰希独处的时间已经够多了,叶修又是个和他足够有默契、也足够聪明的谈话对象。

 

“你什么时候学的吉他?”来自睡觉前叶修的最后一个问题。

 

“晚安。”王杰希结束对话。想了想,又打:“明天告诉你。”

 

明天竟然是可以被期待的。王杰希拉上被子,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他睡得不错,睡眠很深很沉,外面落了一夜秋雨,淅淅沥沥湿了窗台,屋子的主人浑然不觉。王杰希第二天晨起才发现阳台的门没关,地板上湿漉漉一片水渍,他从厕所扛了拖把来弄干净,窗外翠鸟震震羽毛,发动的汽车引擎声夹了清脆鸟鸣。他打扫干净回厨房给自己热了杯牛奶,双手捧着杯子去沙发上坐,一边喝一边无意识地听着楼下谁用口哨自得其乐地哼甜蜜蜜。鸟儿在枝头抖抖翅膀,似是展翅欲飞的样子,王杰希端着马克杯站起来。他想去阳台上吹吹风。

 

他特意没有封窗户,一夜秋雨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拖鞋踩上去发出细微水声。王杰希胳膊肘撑着窗台,双手捂着杯壁举起微微贴近唇边。他的目光无意往下面一扫,又停住,停顿过后默不作声又喝了一口牛奶。口哨声未停,他的目光落在对方头顶的发旋上,那人倚着车门一只手拿着手机,手指跳动似是在拨号码,结束后随即把屏幕举到耳侧。

 

他还能再无声注视三秒,王杰希安静地捧着杯子,看他微弓着身子靠在车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哼哼唧唧显示良好心情。他后面裤子口发出一阵震动,荣耀那首最著名的主题曲前三个音凌空响起,楼下叶修立刻抬头,正好对上了他双眼。

 

“太早了。”王杰希抱着牛奶杯子说。

 

“周末,怕堵车。”叶修按掉了通话仰起脖子,“刚起啊?”

 

“有一会儿了。”王杰希说,他从窗台上直起身来。“等会儿,换了衣服下来。”

 

叶修所说的老中医在城里雷允上坐诊,一周只出诊一天,听说来求医的从凌晨两三点就要起来排队,还不一定都能排上号。“叶秋小时候身体弱,都是抱去找这老大夫看的病。”叶修说,他转了个方向盘,抬起的手腕上空落落的。“昨天你说了我在家里想想,好像确实有点印象。”王杰希移开视线,“我妹妹刚出生那会儿也有一阵子高烧不退,我们全家都吓得不行……妈到处托人找大夫,后来才找到哪里有一个老中医……不记得了,我也才才上小学。”

 

“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你弟弟妹妹。”叶修看起来想逗逗他,“也大小眼吗?”

 

“我一个人来就好。”王杰希不动声色,“别惦记了,不会给你见的。”

 

“得,还怕我挖墙脚?”叶修信誓旦旦,“我是那种人吗?”

 

他一边说着汽车拐进旁边一条小道,前面二三十米的地方药店的匾额高高悬挂,小孩子的嬉笑叫喊声隔了车玻璃都能听到。叶修领他穿过胡同从后门进去,百年老字号内装饰古旧,浓郁的草药味浅浅地飘在空气里。叶修让他在这儿等着,自己熟门熟路推了扇小门进去了,不一会儿探出个头招手示意他来。老房子的走道狭小,王杰希侧着肩膀小心地跟在后面,脚底下褪了漆的木板是年纪大了吱吱作响,还有的地方缺了一块坑坑洼洼。人声是从墙后传来的,嬉笑怒骂、婴儿啼哭,夹杂着混沌不清的咳嗽声,王杰希仰头看向上方纵深的空间,制药机的零部件孤单地悬在那里。他悬在身前的右手突然被握住,有力而温暖的,王杰希转头看见叶修的后脑勺。四围安静而幽深。他身体微微前倾,被力量带着一直往前走去。

 

他们从小门钻出去的时候把一对正在哄孩子的夫妻吓了一跳,当爹的狠狠瞪了他俩一眼,两个人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能低调低调又低调地猫着腰挤过去。其实到这里王杰希心里就有点疑问了,但时间紧迫他没来得及问,叶修把他带进里间,红木桌子后面坐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摘下眼镜把方子递给面前抱着孩子坐的一位妇人。

 

“一日三次,每次量不用多,嫌苦加糖。”他说着,眼角余光看到叶修,后者上前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程爷爷。”

 

“都长这么大了啊。”程姓的老爷子笑了两声,又往后看了看。“你家小孩儿呢?”

 

“小孩儿?”叶修愣了愣。“我妈又跟您瞎叨咕,我没结婚啊。”

 

“没结婚?”程大夫瞪大眼睛。“那是朋友家的小孩儿?”他看到王杰希,上看看下看看似乎是努力想从人身上看出点什么似的,后者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什么,马上往前走了一步。“程老您是儿科大夫?”

 

“当然了。”程大夫往门外一努嘴,“全北京的小孩儿都门口排着呢。”

 

叶修浮夸地诶呦了一声,王杰希外表淡定内心扶额,程老爷子左看看右看看,挑起眉毛冲着叶修骂了起来:“我还想你小子办喜事怎么也没收到请柬,原来是真把我这老骨头忘得一干二净……你上学了还来看过我吗?也不动动脑子……”

 

“这不是您在我印象里太神通广大形象高大嘛!”叶修厚着脸皮扶着王杰希肩膀把他按到椅子上。“我知道您,就算看不擅长的也比外面那群没本事的强得多,这我朋友,一起打比赛上电视的,这几天身子不太好,您就帮个忙,给看看呗!”

 

“手给我。”程大夫慢慢戴上眼镜,王杰希乖乖伸手,老爷子手指按上他脉搏,一时没有人再讲话。一套繁复程序下来大夫摘下听诊器。“以前身体怎么样啊?有没有什么旧疾?”

 

“没。”王杰希摇头。“我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进医院,以前从来没有小感冒拖这么长时间的。”

 

“现在工作紧张吗?熬夜严重吗?”“我失业一年了,要说紧张以前紧张得多。不熬夜。”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补充。“……但睡眠不太好。”

 

“嗯。”程大夫在一张方子上写写画画。“小孩儿,你知道你怎么回事吗?”他抬抬眼,看看王杰希,又看了眼叶修。“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没一个让爹妈省心的。”他咕哝句,用钢笔笔帽戳戳王杰希胸口。“你伤元气了,体虚,又给冷风钻了空子。”

 

“可我也没干什么……”“就是这个。”程大夫写好方子,摘下眼镜语重心长地看着王杰希。“人,有时候撑的就是那一口气。你说你以前工作紧张,那口气就是时时悬着,不敢松,不敢放,你身体根基还不错,二十岁出头又是最好的时候,所以给撑住了,什么事儿都没有。你又说你一年前不干了,气慢慢松下来,加上年纪上去,又对自己疏忽,明显身体就开始起反应……”

 

“不要以为自己年纪还轻就可以瞎折腾,你一进来我就看你面色不好,该调养就该好好调养,也不要以为呆在家里就是歇着,人歇下来,心思没歇下来,照样忙着!”

 

王杰希被这老先生说得一愣一愣,一边点着头下意识就去看旁边叶修。叶修抱着胳膊站在旁边,明显憋笑表情还佯装严肃,嘴里还连说着“老爷子教训得对”,王杰希瞪了他一眼,伸手接过程大夫开的方子。“谢谢大夫,”他说,“我会回去好好休息的。”

 

程大夫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来回看了几眼,挥挥手。“赶紧外面抓药去吧,喊下一个进来!”

 

“听见了没?”等抓药的时候叶修摆起脸说,“知道你以前那打法多伤了吧?这下全还回来了。”

 

“那也没办法,再说我后来不是改了?”王杰希反击,他看着抓药师傅把一个个圆碟子像多米诺一样一个挨一个堆着,又拿了把小秤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抓药。“算了,这次还得谢谢你,这大夫神仙似的,吃几副估计就好了。”

 

叶修看了他侧脸一会儿。“你刚说睡眠不好。”他突然问,“你失眠?”

 

王杰希沉默了一会儿。“你没有这种经历吗?”他轻声反问。

 

叶修的目光沉下来。背景音是苦杏仁掉进盘子里的清脆声响,他想了想。“有。”叶修说,忽而带上自嘲。“可是我薄情寡义。”

 

他想王杰希原来比他原本想的还要心思深沉很多,为什么会有痛苦,傻子是从来不会感到痛苦的;他原来也没有自己原本想的那么洒脱,王杰希行事决绝,如果是他认为对的事情,他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做到底——但正确是不是就是他所愿、他所想?

 

“别傻了。”王杰希断然反驳。“你那是有事做。我只是……”他打了个手势,“调整阶段比较长。”

 

“因为你理想主义得厉害。”叶修看着他眼睛,“有时候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

 

“我有条件,我干嘛不理想主义?”王杰希说,“人只能活一次,还是不要浪费时间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叶修被他这句话震了一下。“你说得对,”他承认,“但你要找到能超越荣耀的东西……很难。”

 

“我已经找到了。”王杰希说。他看着叶修,眼睛里的光芒内敛而温和。“你想来看看吗?”

 

午后,阳光明媚的天气,叶修站在北京城郊一间外表破旧的学校内。很多年后叶修会承认,他这一生经历过许多起起落落,也见过不少可以令人心潮澎湃、潸然泪下的场景,但如果要论感动,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能够比得上现在——

 

王杰希站在金色的阳光下,他身边簇拥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他们争先恐后地拥着他,环着他,抱着他的腿和腰不让他离开。“老师,今天你也要来教我们唱歌吗?”王杰希摸了摸说话小孩子的脑袋。“老师没带吉他。”他微笑着说,“老师带了一个大哥哥,让他来教你们唱歌好不好?”

 

他远远地向叶修打了个ok的手势。那时候叶修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能像王杰希一样好。他是这么地复杂难解、出人意料,这样的人,为什么偏偏还会有被埋得很深的长情和温柔。他一时被体察到的东西灼了眼眶,没有去及时回应对方投来的眼神,只想他怎么可以不心想事成。

 

他所有的愿望,都要心想事成才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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