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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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故宫门口悬上了大红色的灯笼。王杰希提着东西走在路上，兜里揣着两个裹得厚实的红包。他这次回家是决定长住一段时日的，这些年虽不算游子，但也是时常天南海北打江山拼事业，一路漂泊。爸妈家在学校旁边的一座公寓楼里，当年是算作教职工宿舍的，后来年纪大了被弃用，他们家人恋旧不舍得搬，干脆花了点心思把邻间打通，从而长久地住了下来。王杰希走进小区门，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一年年的春节，团圆离别历历在目。“哥！”他抬头，妹妹从窗户口子里探出脑袋冲他招手，王杰希远远比了个“给我开门”的手势，姑娘嗖地缩回脑袋跑走了，大门就在前面，他忍不住加快脚步。

 

“今年饺子是什么馅的？”二弟从厨房门外刚探进个头，随即就被母女联手无情镇压撵回了客厅。王杰希坐在沙发上陪他爸看不知道从哪儿新淘来的石头，老头子手里拿着把小刻刀指指点点，说到兴头还要往大儿子手里也塞一把。电视里敲锣打鼓，他们一家人围着桌子吃年夜饭，热热闹闹，琐琐碎碎的。“我看了上个月全明星的视频。”妹妹咬着筷子尖，“哥你真要转行？去联盟工作多好啊，又稳定你又喜欢。”

 

“不一样，”王杰希解释，“运动员退役了也不是都适合去体育局干活的，体制内斗争太多，我不太有兴趣。”

 

“少掺和也好，”王父说话，“总之我和你妈的观点呢，就是喜欢干什么就放手去做，爸爸妈妈永远支持你。”

 

王杰希笑了笑。“我想好了，”他夹了个饺子，“我想先回学校念几年书。”

 

“念书？”这显然是个出乎人意料的答案，妹妹瘪瘪嘴：“诶呦不是吧，当年杰希哥为了不读书斗争得还少吗？”“我也是最近才发现的，”王杰希说，“你不是知道陈哥拉我去他那公益组织吗？教了半年小孩，才发现这方面懂得太少，要回炉重造。”

 

他父母却甚感欣慰的样子。“我早就说了……”王父又开始叨叨叨，做老师的总归对这方面更为敏感，王母的思维却停留在另一个层面，“大学里好的女孩子也多……”她说，“我去年带的研究生，不是个个都漂亮脑子还好……”

 

“妈你甭操心啦。”他二弟及时打断。“我哥心里肯定已经有人了，这叫什么，除却巫山不是云，弱水三千取一瓢饮……你们都瞪我干嘛？”

 

王杰希咳了一声。“妈。”他说，些许不自然的样子。“吃完饭我有话要对你讲。”

 

他站在露台上，外面是一片茫茫的夜。手机叮咚一声，有人发来问候，在这一个小时内声音响得断断续续络绎不绝，他没有费心去看，脑子里又空落又似乎维持着某种不可动摇的决心。这夜看起来太单调。北京在90年代初就明令禁止燃放烟花，这条例在执行过程中有过松动，但今年又变得严格起来。他倒记得有一年自己在春节假期千里迢迢跑去杭州，和他男朋友两个人裹着羽绒服偷偷蹲在路边放狗尾巴草，浑身冒着傻气。彼时他已能攒足积蓄给自己刚考出驾照的弟弟买一辆车，但却唯独对那两块钱的温暖记忆犹新，那是纯粹的在某人身旁的日子都开心，也不管到底是不是土气。想到这里手机又震了一震打断思路，王杰希看着发亮的手机屏幕想起来他还没有给叶修发过新年短信。

 

可他从来是不发的。

 

王杰希划开手机，打开微信，点开某人头像，手指点在输入区。他打，“祝你新年快乐”，盯着看了一会儿又删掉，改成了“过年少抽烟，新年快乐”。

 

过了一会儿叶修电话打过来：“这还不到零点呢就新年快乐？”

 

王杰希觉得他有点刻意的计较，但他没戳穿，举着手机在阳台上慢慢踱步。其实聊了几句就没什么好聊，字字句句无关痛痒，放到往日他根本没兴趣进行这种质量超低的对话，但可能今天是除夕夜，除夕夜的人总是温和而宽容的。后来变成沉默，举着手机保持通话，望着茫茫夜色不发一辞，耳边呼吸声绵延而悠长。“你在哪里？”王杰希问他。并不是真的要一个答案，他心意已决，在此之前的一切渴望都是要被隔断的。可叶修答非所问，叶修说：“我在去买狗尾巴草的路上。”

 

他目光一沉，想要说什么，偏偏似有所感不经意返身。母亲站在玻璃门外，她手里端着一碗切好的苹果，正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在家里住够整整一个月，期间除了陪父母唠家常，就是窝在书房里备考。都说运动员考大学都是混文凭，若是想真心实意地学，难度自然又不一样。他家里蹲了这么久不见天日，直到三月份的时候黄少天一个电话约他出来看房子。

 

“你这是要在北京长住了？”王杰希问他，副驾驶座上的黄少天怀里抱着一堆袋子和宣传册，此时正挑挑拣拣选择下一个目的地中。“我那天和文州谈了谈，”黄少天埋头，“既然是可以一试，那我也不急，让他去住他的员工宿舍，等哪天终于想开了，我这总归还有一个家。”

 

“感人。”王杰希评价，面上却完全是不动声色的样子，黄少天看看他侧脸，突然笑了笑。“叶修呢？”他问。

 

“国外去了。”被问的人淡淡地回答。

 

黄少天笑了两声。“我这个人呢，一直以来都是很厚道的，”他说，“我从没当众戳穿过你吧？可我又实在很好奇，你们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下轮到王杰希诧异了。“你知道？”他瞪着眼睛。

 

“我不知道。”黄少天把宣传册全部塞进纸袋子里，“怎么说，你也知道本剑圣的直觉是很好的，我记得那是什么时候，七赛季吧好像，那次是夏休期回来第一次和你们打比赛，结束的时候列队握手，就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他自己寻思了一会儿：“对别人我可能还不会这么敏锐，但我可是从出道就跟你死对头，竞争对手精气神突然变了个样这种事还是非常值得研究的，万一嗑药了呢？不过我还是很清楚你人品的，为了赢我嗑药倒是不至于，那就只好往别的路子上再好好琢磨琢磨。”

 

“你学喻文州福尔摩斯啊？”王杰希吐槽他，黄少天裹着安全带抱着手臂。“你别不信啊王杰希，”他说，“可能其他什么事我都比不过文州，但就是这桩，你瞒得过他也瞒不过我。”他顿了顿：“那一年你都特别不对劲你自己知道不？连带你人和你打法，以前就算你调整转型也还是有点飘着的，到那年好像一下子就落了地。这种感觉和一个人很像，我那时候一度没想起来是谁，因为老叶那会被队伍折腾得实在不像样，你还告诉我说刘皓狼顾之相……反正就有点疑心，不过我也没那么八卦要跑正主面前刨根问底，哦对了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和你有点像……”

 

他深吸一口气。“我喜欢文州，超过了一般的喜欢。也是那年你拿了奖杯后，我突然在晚上顿悟的。”

 

王杰希静静地听着。“我没听懂我和你哪里像了。”他终于坦诚，“我把叶修追到手了，你行吗？”

 

“靠！”黄少天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他扑腾着从座位上直了起来，睁大了眼睛瞪着驾驶座上的人：“真的假的，你们那时候就狼狈为奸啊？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饱尝相思之苦呢呸呸呸。”他陷入回忆很久，嘴里接连不断地咕哝着各种词语，王杰希却走神了。喜欢一个人会被他影响，会痛苦，会长大。会因为这样那样而离开他。却也会因为这样那样重新找到他。

 

他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年轻，觉得自己已经离热带很远。却也在最后恍惚，发觉兜兜转转一圈，过了好久再往回看，他竟然还在对岸走得好慢。

 

“那你们现在呢现在呢现在呢？”黄少天追问，“世邀赛那次是分手了吧这个我还是看得出来的，虽然我是不知道叶修是不是很难搞啊但是王杰希我告诉你该出手时就要出手啊看着点学学我，别又耽搁了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

 

“你别老问我。”王杰希转了个方向盘，“你怎么打算？工作辞了吧？”

 

“辞了。”黄少天干脆利索。“这件事我还没告诉他你先替我瞒着，我有个哥们在宣传部干活，说缺人，我递了个简历过去。”

 

“……你也要去联盟？”王杰希第二次诧异。“喻文州能同意吗？”

 

黄少天眉毛一挑。“我做我的决定，谁管他同不同意。”他斩钉截铁，“我来的时候就想好了，这些年玩也玩够了，是该做点正事为人民服务服务——而且我也确实离不开电竞。”他眨眨眼睛，放低声音，“况且龙潭虎穴，他不带上我，这怎么行。”

 

王杰希揉了揉眼睛，今天阳光有点烈。“真是服了你们了。”他小声咕哝。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