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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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修在旧金山湾住了两个昼夜，第三天终于接到邀请去工作室看一看。他带的那个翻译原本在加州读过研，一路上就跟他胡吹，强烈推荐他没事来南加租别墅度假。叶修对人吹的这阵耳旁风没太大反应，一方面这原本是叶秋会感兴趣的话题，就像这种跑外务的事本来也不用他亲力亲为。合作方的车一路把他们送到目的地，下车后一看这建筑群也没有想象中气派，不像国内喜欢把招牌挂得老高。“现在时机好啊，”跟他来的那个副总感慨，“等以后技术成熟，再进这个门可就难度大了。”

 

负责带领参观的还是上次在一起谈判的蓝眼睛顾问，高中没毕业就出来跑江湖的叶总看着老美嘴唇翻动眉飞色舞，旁边有博士学位的翻译专业名词一个接一个，从而深觉知识文化水平是如何强有力地限制了理解力。“问他成果，”叶修在从一个实验室走到另一个的过程中拽住小翻译，“虚的兜圈子的都别提，直接看技术成熟度。”美方听了他这话笑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表示follow me，将他让进了走廊尽头的最后一个房间。

 

“上次见面的时候，我提到过等比例建筑群的构设。”顾问说，“这是一个半径二十米的城镇小样，参考的地图是威尼斯小镇。”他把一个头盔递给叶修，同时还有一纸保密协议。“你可以试一试。”

 

叶修和旁边的副总对视一眼，后者看着他接过头盔一脸欲言又止。“放心，”叶修说，他扫了一眼飞快地在纸上签下大名。“没问题的。”

 

“初次进入全拟真环境可能会出现眩晕。”开机载入持续了约一分钟，叶修的眼前一片黑暗，耳麦里传来技术调控简洁有力的声音提示。“做好准备，三，二，一，程序运行——”

 

他感到四周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好像自己身处震源，紧接着是一束强光迎面袭来，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颠簸渐弱，他听见顾问询问他是否还好，下一秒双脚好像触到地面，他反应了一下站直了。

 

可他是坐在实验室的椅子上的。

 

叶修缓慢地睁开双眼。

 

面前是一座泛着淡淡金光的欧式城镇，那是几乎所有网络游戏中都会出现的经典场景，他试着抬起左脚往前迈了一步，操纵身体有种微妙的不协调感；但是没关系，他看着正对着他的那家酒馆，酒馆门口那个喜欢冲过路玩家吆喝的绿头发NPC小哥不在，叶修控制自己往前走，在道路的尽头隐隐能看见水光，他突然改变心意往左一转走进酒馆旁边的小巷，叶修伸出左手从红砖墙上一一抚过，直到那副藏在巷子深处的黄铜暗梯慢慢显露。耳麦里那个美国人似乎是赞叹了一句什么，叶修扶着梯子慢慢往上爬，此时才感觉到身体轻盈，远不是现实生活中可以达到的状况。

 

他的右手摸到屋檐上的一块瓦，光亮从上面漏下来，叶修眯了眯眼睛手臂使劲一跃而上，现在他能确定这副身体是加点加满了的。屋顶上有一条小路可以直通河边，他加快速度小跑起来，费了点力从一个房顶跳到另一个，那波光就在眼前。叶修定住身躯。

 

这是个他一直都很喜欢的地方。威尼斯小镇的屋顶，如果时间正确，在这里盘腿坐下，可以看到远处日落西山，夕阳的余辉撒在窄窄的河流上反射出金色的波光。小船划过石桥，桥上有人走动，他坐在那里等太阳落山，然后深蓝色的夜幕慢慢降临，抬起头能看见满天繁星，细微闪烁。星光落在肩膀上，流水声汩汩在耳边。叶修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

 

他坐在那儿呆了一会儿，而后发现技术组还没有引入时间设置。然而指尖触碰到的砖瓦粗糙，那是真的，视野里高矮不一的建筑参差排列，那也是真的。他坐在那里许久不动，耳麦里美方以为他无聊，善意询问要不要切换场景，他几乎本能地要说no，可身体起立，想到来这里的初衷。

 

他犹豫了一下，转身环顾，360度全景。周遭光线慢慢暗下来，仿佛夜幕将至，只是这个夜晚没有星光。在世界完全陷入黑暗时叶修伸出手臂挥了挥，又往前握了握。

 

他想可惜了，为什么我是一个人在这里。

 

“下面会进入工程模式。”顾问说，“通过这个模式建筑师可以对房屋进行随意的拆分和组合，放大和缩小，从整体和细节进行更好的把握。”第二次的颠簸幅度就比较小一些了，叶修睁开眼睛，这次他是处在上帝视角，五感中只保留了视力，他眼前看到的是一座从刚才的场景中拆分出来的尖顶教堂。

 

“你右手旁有一个拉杆。试试操作它。”

 

叶修摸索着把手伸过去，果然指尖很快触到了一个冰凉的物体。他把右手放在拉杆上，试探性地往上一推。耳边传来叮咚一声音效，教堂的表墙刹那向四周推开，整个建筑自动分裂为不同的部分堪堪悬在空中。“转一下，”顾问说，叶修摸到拉杆座上的轮盘，食指指肚逆时针拨了一下，只见所有的零件等比例中心缩小，他又顺时针大幅度拨了回来，靠近他的那面墙一下子撞到他眼前，上面的哥特式花纹清晰可辨。“如果你是建筑师本人，可以先在系统上预设你需要的各种材料，现场重现、改装，这些都不是问题。”顾问解说完毕，叶修感觉他满意地微笑了一下。“叶先生，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教堂恢复成了它一开始的模样。“可以了。”叶修说，他的指肚轻轻摩挲着拉杆座的边缘。“出去签约吧。”

 

 

一年后。

 

“自从中国荣耀职业联盟放出消息要与美方技术公司合作，打造并推出国内第一款全息网游，网络上的舆论大战就没有停过。一方面是老人对所谓‘技术’的怀疑，争执这次革新会不会就此将这款老牌网游毁于一旦，另一方面则是各大论坛掀起的对这场交易背后利益关系的种种揣度。尤其是当神通广大的网友挖出中方的主要赞助商是国内著名的房地产大亨叶氏，叶氏老板双胞胎儿子的照片直接将这波猜疑引向了最高潮。作为这次事件核心人物，荣耀史上的传奇叶修此番重出江湖，照例是在网上被数次口诛笔伐，据不可靠消息称霸图粉为这场口水战贡献了极大的力量。然而，这些都不能阻止这场变革的发生。本报近日采访时任联盟主席的喻文州先生，喻主席表示，荣耀全息化是大势所趋，作为老一辈的荣耀人有责任全程陪护，将这场成人仪式进行到底。”

 

屏幕上显示有来电接入，王杰希关掉网页划至绿色接听键。“老王你到了没到了没我怎么看不见你？”电话那头的人声依然聒噪，他站在总部的后门口四处张望，总算才看到一个穿着鲜亮黄色小马甲的工作人员举着手机东看看西瞧瞧，连忙喊了声把人注意力吸引过来。那人听到声响转身，看到他不由眼前一亮。

 

“早知道该提醒你别开车这儿从早上开始就被媒体堵住了进都进不来，”黄少天小跑过来一把拉住他手臂，“赶紧的跟我走，待会儿赶不上见证历史性时刻了……”

 

他们从员工通道钻了进去，黄少天扔给他一张自己的备用工作证，两个人从拥挤的走廊里一路突击进去，总算到了正在进行交接仪式的大会堂内。喻文州正在台上讲话，下面媒体区长枪短炮对着他一阵闪光灯，他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继续演讲。黄少天从兜里摸出手机，想了想塞到王杰希手里。“你手长，”他飞快的说，“帮我拍张清楚的。”王杰希被挤得压在大门上，他有些费力地踮了个脚，伸长手臂拍了张照。恰时喻文州讲话结束，会场里一片掌声，他把手机扔还给了黄少天。

 

“请喻主席留步。”女司仪站到了台中，“下面有请美方代表罗伯兹先生、叶氏集团代表叶修先生上台，共同为中美虚拟现实技术基地揭牌！”

 

王杰希靠在门上，闪光灯闪烁的间隙里，他看到前方茫茫人海中有一个人站了起来。他以前鲜少看见叶修穿正装，后者退役后陆陆续续见过的几次，却都是显得吊儿郎当。黄少天啧了一声：“那衣服肯定不是叶修自己挑的，看他那劲儿……”他到底还是没说下去，眼见叶修背脊笔直走上舞台。他们三个各执红布一角，黄少天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转头看到王杰希嘴唇抿紧神色肃穆。

 

“……老王？”他试探性地问。

 

舞台上人手腕用力一掀。闪光灯瞩目下，一块红布在空中翩跹几下，颤动着优美的曲线，缓缓落地。

 

王杰希注视着前方，高频闪烁的灯光在他脸上留下片影。黄少天看见他不易察觉地勾起嘴角，那是一种他以前熟悉的、在赛场上被对方用战术坑了以后王杰希脸上会浮现出的神情。带点小骄傲的，王杰希撇了撇嘴角。

 

“早跟你说，”他自言自语，“我从来就没有看错过人。”

 

 

叶修拨开人群。他往外走的时候被无数人伸手拦过，大多是因为他最近名声在外，于是不认识的都想来结识，认识的想要稳固关系。他把手里的酒杯随意往旁边盘子上一放，示意确实有事不可久留，那些人才悻悻缩手，看他身影离开会场。一般这种合作仪式结束以后都会有酒会，这次也不例外。总之都是应酬，叶修本也无所谓，只是刚才喻文州敲杯让他演讲，人群聚拢，他站在中间，突然眼尖看到外围有一个身影。

 

王杰希三个月前跟着队伍跑去西部支教了。理论上他绝不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北京。

 

可叶修深信他自己的眼睛，那人的背脊，似乎是天然会被他加以着重号，于是叶修盯着人离开嘴上胡诌了十几秒，见好就收鞠躬谢幕，喻文州看着他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他追出门外。

 

门前空无一人。

 

他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思念会产生幻觉，他又往前走了两步，走到大门口，想要往外面大马路上张望。

 

来来往往，人海茫茫，他又在哪里？

 

叶修站在风里，衣角被吹得一阵扬起。他想他和王杰希这半生，怎么永远是一个在等着另一个回心转意。心也回了，意也转了，怎么人又不见了。天也老地也老，他们也要老了，可为什么还要等一个拥抱等到来生？

 

我不要此生要何生？不生今世生何世？

 

他手往兜里摸了摸，维持这个动作半天。最后摸出一盒香烟。熟练抖出一根，咬上，再从西服口袋里找火机。风愈发地大了，他用手笼着好几次都没点燃，头发被吹得一团乱，心下懊恼，怪这风不解人意。

 

却听风声里好像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手上动作一顿，拇指却是再次重重地压了下去。刹那，橙色的火焰从指尖跳了起来，温暖灼烧着手心。叶修愣了一会儿，突然伸手理了理头发，把烟从唇边取了下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