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

今生不愿苟且。

万乡(中)

下次再也不搞什么严肃文学了……专心吃小甜饼的日子不好吗(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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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修是被三轮车的车铃声叫醒的。他翻了个身,门虚掩着,阳光在水泥地上留下狭长亮痕。铃声又响了两下,似乎是因为没收到反应,过了会儿铁门被撞响,叶修四处摸索扯过来件T恤套上,趿拉着拖鞋出去开门。阳光比想象中烈,大概是日上三竿了,他略微眯起眼睛,却见大门敞开,那人已经推着三轮进来了。

 

“老弟你在啊?”三轮车推至跟前,原来是村书记。他抹一把汗上下审视叶修,后者这才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昨儿那酒劲足吧?我特意晚点才来的,琢磨着大概得起了,才来给你送早饭。”他把车龙头上挂着的塑料袋拿下来,叶修伸手接过,是鸡蛋和米糊。“谢谢您啊,费心了。”他说,眼睛不经意地四周转一圈。“话说这小学还真清静?”

 

“不该啊,”书记把三轮往树荫下停好,“我来的时候也琢磨,读书日子咋一个娃都没有……”他接过叶修递过来的小板凳,在太阳底下歇下来。“大概是王老师又有什么新点子带出去玩儿了吧,他喜欢捣腾,小娃娃都中意他。”

 

“您广东人哪?”叶修问。

 

“老家,后来亲人过世北漂,又跟项目下乡,待得久了也舍不得走了。”书记说。他看上去三四十来岁,如果一直待在城里的话可能还会显得年轻些。“……话说回来你跟王老师原本是认识的?昨儿收拾桌子,出来找你就不见了,张家媳妇说跟着王老师走啦,睡小学去,东西也不带……”他半埋怨地瞪了叶修一眼,后者喝糊糊差点噎着。“你说你,认识也不说,昨儿我还给你俩介绍呢,多傻。”

 

“没,”叶修咕嘟把糊灌了,口齿不清擦嘴。“我和老王,上大学的时候一起在四川山里呆过半年。”他说,像是回忆,缓了一会儿。“……很多年了,散了就散了,你不介绍他大概都不认得。”

 

“真的假的。”书记狐疑,他又看了看叶修身上那件白T恤。“不像啊。”

 

叶修迅速转移话题。“他来这儿多久了?”

 

“得两三年了吧。”书记回忆,“刚开始也是跟队伍来的,三个月,半年,陆陆续续人都走了,到现在只剩他一个。当时我们还打赌他能在咱村留多久,你说王老师这人,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吧?为什么不回家?留我们这穷乡僻壤图什么?”

 

“有的人图资历,有的人图新鲜。三个月新鲜过了,半年一年资历满了,回城里飞黄腾达。”书记看着远处的树,沟壑对面大片玉米地,叶片随风簌簌而动。他突然笑笑,似是自言自语。“如果什么都不图,那就是有心事。”

 

“您倒是看得透。”叶修说。

 

书记半个钟头后走了,招呼他中午去合作社吃午饭。叶修坐在原地发呆,看远处操场旁的那棵树,上面系满了红色的带子,大概是写了祝福或是心愿之类。老套路了。他想起当年他们做的那些瓶子,五颜六色的,用彩纸裁了花儿贴在外面,一个他记不清名字的女老师在瓶身上写了幸福如意。孩子们把心愿扔进去,他们再挂到树上。

 

王杰希到最后都没有告诉他在纸上写了什么。

 

愿望说出来都不灵,何况那是棵神树。少数民族都有那种信则灵的神话。叶修已经不记得他写了什么了,大概都是老生常谈,毕竟他自认俗人,俗并且骄傲。王杰希搞神秘主义,他看不惯,因而老缠着他,好像心上长出小刺老痒痒,一定要他也变得一样。那奇怪的,年轻的占有欲,想占尽天下好东西的占有欲。

 

王杰希当然是好的东西。

 

事主快中午的时候回来了,叽叽喳喳,前拥后戴。叶修从椅子上站起来,那群孩子见了他集体呀了声,指指点点,他蛮无所谓的,走过去打算嘻嘻哈哈自我介绍一番,从人群里钻出个小男孩,是昨天领他去买白馒头的那个。大概是半个熟人的缘故,那男孩指着他大叫:“你怎么穿老师的衣服?”

 

叶修面不改色:“我有一样的不行?”

 

男孩冲他做鬼脸,旁边一群有样学样。他把目光投到王杰希身上,后者手里牵着个小孩儿,不,更确切地说是个小泥孩儿。“这个是北京来的叶叔叔,暂时得在我们这儿住两天,”王杰希说,“下午我们来一起做田野调查的报告,现在先放学吧!”那拥在他身边的孩子一听欢呼起来,纷纷找了自己兄弟姐妹结伴散去了,只留几个还围着。王杰希又说了两句才依依不舍地走了,他于是牵了那泥孩儿往里面走,叶修跟在后面。“怎么回事啊?”他问,王杰希有点无奈地回头。“不小心摔沟里去了。”

 

他指使叶修打水准备给小孩儿洗澡,自己去里面翻翻找件小号的衣服。小孩估计是还没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过,现在还吓得有点愣愣的。叶修蹲在旁边逗他笑:“怎么才会摔跤的啊,你看看,都成小花猫了。”小孩儿瘪瘪嘴,委屈得不得了的样子。“小胖推我!”他泫然若泣,叶修赶紧安慰:“别哭别哭,男子汉,跌倒了爬起来,衣服脏了再洗,没什么大不了。”又哄又激励,过了半天才好。

 

小学里没有浴室,洗澡只能在露天进行。王杰希把叶修赶去看门,自己拎了桶帮忙清洗。一时间背后哗哗水声,叶修蹲在走道里,强烈抑制着自己想抽烟的欲望。他会从一样事物联想到另一样,心肺具在胸膛,他也曾一度耳边日日夜夜都萦绕着水声,长长的,如同呜咽。如果那天他没有下山等王杰希,如果依期归程,如果来得及。

 

王杰希有心事。有歉疚。有秘密。

 

而他知道那是什么。

 


 

王杰希送小孩回家,小泥人洗干净了是个很清秀的小男孩,王杰希说他有个姐姐有个妹妹,大的在县城里念高中,是这村子里极有出息的一个。叶修手枕在脑后,一边走一边听着。小孩拉着王杰希的手,偷偷用眼睛瞅他,显露出又好奇又稍有胆怯的样。来小学上课的孩子来自附近大大小小的村落,村与村之间有一条不甚平整的大道,却不是每个村子都那么幸运能坐落在大道旁。

 

小泥人的家显然就不是这样。

 

他们穿了条小路,小心翼翼往玉米地深处前进。玉米秆长得跟眼睛平齐,辨别方向并不容易。路很窄不好走,脚下似乎一不当心就要落空,还时不时出现几个泥坑。王杰希举着小泥人肩膀把他抱过去,眉头轻微地皱起来。叶修看在眼里没说话。又走了大概十分钟终于来到了位于广阔玉米地另一边的村子,小泥人的妈早在村口等着了,小孩也顿时见了亲娘忘了辛苦一路的老师,一溜烟跑没影了。叶修在后面牛头不对马嘴地感慨:“儿大不中留啊!”王杰希不和他贫,摇摇头转身:“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聊近况。昨夜委实是太直入主题了些,客套的全没有,直到现在才有空好好审视对方,随意地说点话。王杰希大学毕业的时候叶修已经在杭州找到第一份工作,时间地点错开,再加上有意无意断了的联系,倒真是一别七八年。“你呆在外面,家里爸妈不催?”叶修问,这个问题显然是出自自身经验。王杰希瞅了他一眼,大概意思是我又不是你。“他们还是比较尊重我的意愿,”他说,“况且家里几个孩子,总会好上些。”

 

“这敢情好啊。”叶修感叹,联想起自家那位闹心的,不由又要摇头了。“你什么时候回去?”王杰希问,“阿姨估计也不会放你出去太久。”

 

“你别老赶我走啊!”叶修道,“我大老远过来,你差不多也得先感动个几分钟吧?”“感动不了,腰疼。”王杰希面不改色,这话打了旁边人一个猝不及防,定格了有两三秒。两三秒后罪魁祸首恬不知耻地贴上来:“哪儿呢我给揉揉?”手已经放到腰上,停留一小会儿,突然顺着脊柱往上,落在右肩的肩胛骨上方。王杰希脚步一停。叶修轻轻张手包住他那块骨头。“这儿呢?”他问。

 

到合作社已经是快十二点半了,书记他们已经吃完,叶修带过来的那瓶老干妈放在桌上,瓶盖沾着红油。他们坐下吃了,书记拿了个搪瓷杯坐在旁边,随便聊了两句,说起下午要去附近另一个贫困乡办事,正好叶修工作需要,于是便邀了一同去。

 

洗碗的时候叶修顺了王杰希手里的筷子。“……我都不知道这么严重。”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两双筷子撞在一起,水龙头里的水哗哗地冲过。“还好吧。”王杰希把抹布递了过去,叶修接过看了他一眼。“吃饭就没见你肩膀动过。”他说,突然表情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不会是昨晚……”

 

“不是。”王杰希打断。他松了口,露出思考的神情。“大概是有雨吧。”

 

叶修把人手里的碗也接了过去。他好像是在想事情,半天没回答。“我早点回来。”他最后说。

 

但显然这个早回来不是他能决定的。书记的摩托在半路上熄火,两个人灰头土脸地蹲在路边修,怎样也不见好转。他俩只好推着车龟速往前走碰运气,好不容易遇到个卡车师傅顺道,一路把人和车运到了目的地。

 

天果然慢慢地阴了下来。

 

“河南下暴雨。”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叶修接到北京的电话。“那边的几个队伍都困住了,地淹了好几十里,火车全停开了。”“这么严重?”叶修诧异,“有伤亡吗?”“搭的临时据点塌了。”对方告诉他,“不过还好,那时候都在教室上课,屋子里没人。刚刚网上查了查说刮偏北风,云层可能南下,你那边有可能被波及。”

 

“我知道了。”叶修说。他看了看屋外,天阴沉沉。“放心,”他背过身,“刮不过来的。”

 

他挂了电话,刚好看见书记一脸苦相地从外面进来。“怎么了,”他随口,“吓人啊?”话未说完,突然屋外一道亮光急促地闪过,叶修只觉眼前一晃,几秒后,霹雳般的轰响从远方连绵地传了过来。他一怔,立即越过书记大步走向门口。

 

远处群山环绕。天变得很低,云层重叠,隐约可以从交错的地方看到雷电的闪光。在这种地方没有高房子,远景近景连成一片,田地、人居、大路,此时全部笼罩在天空投下的阴影之下。

 

刹那,他仿佛站在风暴的中央。

 

立刻,水珠落地砸出声响,先是一点撞在铁栅上,然后两点,三点,一时间噼里啪啦,在他脚边此起彼伏,不要命似的向地上冲撞。书记站在他身后看着这副景象。

 

“车坏了,”书记摇头,“我们可能得留宿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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