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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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杰先带着大部队过去占座，王杰希怕张佳乐待会儿又在学校门口被围追堵截，于是留下来陪着他等人来接。方士谦和张佳乐孙哲平是同期生，这次王杰希能顺利约到百花档期也是他牵线搭桥立的功，因而也顺势留下来交流感情。就算是圈内大神，私底下聊的话题却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普通，无非就是哪家的妹子哪家的八卦，或者根据兴趣谈论一下股票或者篮球。叶修跟孙哲平在给一富二代上课，据说是此人有意向打入影视圈，却摸不清楚其中水有多深，正好有机会认识了叶修，从此就死皮赖脸地黏上了。

 

“就老叶那不要脸皮的肯定忽悠人家给自己新片烧钱了？”方士谦言之凿凿。

 

“我不清楚，”张佳乐坐在桌子上晃着两条腿，“老孙好像跟他们家也有点交情，之前《百花乱》的启动资金也有那二代以个人名义投的。”

 

方士谦正感慨着怎么这种傻多速不掉到自家头上，转头那边张佳乐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喂你快到了啊？”打着手势三个人往门外走，两个微草的把张佳乐护在中间，颇有些高级保镖的架势。张佳乐挂了电话也觉夸张，当下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想说正常走就行，谁知转眼就看见旁边自行车道上有小姑娘在好奇地打量着他。于是他也不敢多话，低着头只顾快步行动。

 

走到外面叶修的车已经到了，其人正摇下窗户对着外面悠闲地吞云吐雾，看见他们鬼鬼祟祟三个人大方招手。“这边——嗳你们装鬼呢？”张佳乐迅速拉开车门钻进去：“和你这种走马路上也没人看的家伙说不通。”他又把头伸出来：“老方老王谢了啊，下次撸串一定去，过一个礼拜再见啊！”

 

王杰希点点头，就在这时车里的叶修突然侧身把头露过来：“这不是王杰希嘛，怎么，老孙说你被别家挖走去演男主就是去的微草家啊？”“我微草家碍着您啦？”方士谦在这种时候都是不甘沉默的。叶修笑笑正欲开口，王杰希及时站出来打断这没休没止的垃圾话：“你们不是快迟了，路上堵，赶紧去吧！”

 

叶修却没有急着动。“要不大眼一起走吧，”他用指关节敲着方向盘，“人多热闹，不差你一人座。”

 

“你别闹了。”王杰希完全不为所动。“那就算了。”叶修懒懒地摆了摆手，“走了。”钥匙一转发动机启动，车慢吞吞往前开走了。

 

微草二人组也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林杰刚刚发微信来包厢号码，说是人员全齐就差他俩，再晚就没肉吃了。方士谦扁着嘴抱怨都是禽兽，王杰希静静听着没插嘴。他们就这么默契地避开重点顾左右而言他，不知不觉往前走了五十来米，终于，方士谦忍不住了：

“我说老叶他们——”

旁边车道突然一阵尖利的喇叭声。二人停下谈话诧异地往旁边一瞅，只见一辆方才还十分眼熟的车正跟着他们的步伐缓缓滑行在人行道边上的非机动车道上。“撸什么串，还是跟哥一起去吧！”叶修把脑袋探出窗外，扯着嗓子冲他俩遥遥喊一声，附赠接二连三喇叭声一串。周围路人纷纷投来谴责目光，微草二人对视一眼。

 

两分钟后王杰希拉开路虎车后座坐了上去，方士谦冲他摆摆手，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叶修拉起手刹开车，张佳乐坐在副驾驶座上开玩笑：“我得谢谢叶总看得起我们王导啊。”

 

叶修驾轻就熟：“我一直看得起他。”末了看一眼后视镜：“大眼知道哥对你真心了不？”没脸没皮的样子。“我弃的可是自己剧组，”王杰希撇嘴，“你别耍我啊。”

“这不男主都在这边吗？”叶修一语点出破绽，“来都来了，走起吧！”

 

 

当晚桌上不光有义斩的楼冠宁，还有些在这京城里名头响当当的投资商。王杰希一进包厢就知道这晚上主题是什么，圆桌旁孙哲平正坐在那儿陪着喝茶，看见队伍后头还跟了个王杰希，挑挑眉毛，却好像并没有太奇怪的样子。“我给介绍下啊，”他站起来引人入座，“张佳乐，我搭档，都认识；叶修，也认识，红人一个，新片在档上。还有这位是王杰希导演，鬼才，新办了工作室微草，最近和我们百花也有合作。”

 

在座都是生意人，不会听不出来帮衬的意思，连忙都站起来说久仰，表露出的神情却未必是真的听说过微草。客套结束诸人落座，饭局上攀谈的重点还是转回百花和叶修。王杰希倒也不在乎被这样冷落，看着张佳乐被集火得没功夫动筷，自己慢悠悠地该吃吃该喝喝。谁知那边张佳乐被问得有点烦了，有意无意往这边一圈看发现此时就他最闲，于是冷不丁一个话头抛过来：“王导你怎么看？”

 

王杰希放下筷子，看见张佳乐像是得救一样飞快地给自己盛了碗汤。“和民众的审美水平有关，”他说，“好电影不一定有高票房，高票房的也不一定是好电影。”他飞快地审视了一下在座人的脸色。“但是对于我们双方而言，双赢才是大家都想看到的最好的结局。”

 

楼冠宁赶紧接茬：“这话说得对啊！来，我敬王导一杯！”

 

接下来的话题就好开展了。有投资商顺水推舟地问起了王杰希最近在拍的电影，得知正是由坐在桌上的百花当家主演，不由眼光又变了几分。“有签约给哪个公司吗？”

 

“没有。”王杰希回答，“是微草自己在做。”

 

“噢。”那边好像提起了兴致，又问，“剧本大概讲的什么？”

 

王杰希笑了笑。他拿起湿巾擦了擦手，“这个，就不方便透露了。”随即举起杯子。“我敬您一杯吧。”

 

 

他自认此身还有傲骨，不乐意在这种场合剖析什么影片思路。做商人的，兜来转去全是钱字，这是规则。市场条件下艺术要同商业委曲求全，谁都不能幸免，林杰是知道其中辛酸的人，因而他选择了站在王杰希身前，在那一刹，他是把自己的梦想交给了他。

 

王杰希见过的投资商也不算少。可是很奇怪，这年头，明明大家心里都是为了钱的，摆到桌面上却还要假惺惺地谈梦想。有时候王杰希都想冷笑，你有什么资格和我们谈梦想？这种事情到后来都变得司空见惯，他也学会了平淡地搪塞过去，默不作声地维护着心中最后的底线。

 

他望着窗外墨色中霓虹灯拉出的橙黄色光线，出租车在高架上飞驰，窗户摇下一半，夜风呼呼吹动额发。“你好像很游刃有余。”他闭了闭眼，把脑袋靠在车背上。

 

“我有吗？”叶修的声音从后座传来。

 

“……完全想不到以前是拍纪录片然后被封杀的人。”

 

“没那么严重。”叶修摇下窗点烟。“是我自己厌倦了。”

 

“我以前没见着你的时候，一直想见你。后来真的见着了，又后悔还是从来没遇见的好。”王杰希望着窗外闪烁不定的风景，他们在回家的路上，继两年前杭州的一场乌龙后，难得的会面与独处。叶修在他们这代人里绝对称得上翘楚，用兴欣的全新人班底拍他的第一部长片，讨喜的题材，票房口碑双丰收。他好像是一个神秘的，却一直有办法走在所有人前面的家伙，让人每每提起，不知作何感受。

 

叶修指间夹一点星光。“王杰希同学，”手指随着颠簸微微晃动，那一点光亮明明灭灭。“敢不敢和我来打个赌？”

 

“什么赌？”王杰希这次从前座转了个头。

 

“赌你十年能不能在戛纳。”

 

王杰希瞬间精神上来。“难不成我还会赌我自己输？”他嗤笑一声。

 

“这就对了嘛！”叶修也笑，夹烟的手顺势往对方面前一抬，“所以我也觉得赌这个没意思。”

 

“不如赌我先还是你先。”王杰希突然说。他胳膊搭在头枕上，眼里陡然有光，灼热而亮。叶修闻言一愣，随即飞快地勾起嘴角。“你当真？”他故作懒散道，“那你恐怕要输光全副家当。”

 

“不见得。”王杰希微笑，他敛了敛眼里的光，正色道：“如果我赢了，你过来，给我的本演男主。”

 

“然后你就把我往死里写？”叶修吐槽，“行啊，没问题。”他话锋一转，眼里狡黠一闪而过，“如果你输了，你就自己给自己写个本，我来拍。”

 

“你说的，别耍赖。“王杰希手掌往上一翻冲他比了个枪的手势。”叶导，一言为定。” 

一周后，王杰希新片开机。

 

“全场安静！”方士谦举着个白色小喇叭大吼，小破出租屋内立刻肃静起来。张佳乐穿着白色老头衫躺在出租屋的沙发上，没有表情地注视着天花板。摄像大哥艰难地屈膝在沙发前，俯身拍一个面部表情特写。王杰希坐在监视器后面，方士谦最后一次检查完毕。

 

“Action！”

 

袁柏清戴着耳机坐在旁边的桌子上现场粗剪，刘小别蹲在地上玩高英杰的场记板，大秀手速咔咔咔咔，后者正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写单子。工作时间没空废话，整个微草开始笼罩在一种说不出口的高压之下。

 

林杰进门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副场景。他有心不打扰，一个人搬了个椅子默默坐旁边看了。等到中饭时间大家纷纷停掉手头作业四散开来，他才慢慢逆着人流走到核心主创身边。

 

方士谦正在收东西，此时第一个看到他。“诶呦杰哥来了！”他喊了一上午，嗓子已经有点吃不消，旁边袁柏清立刻给递泡了胖大海的水壶。“还是徒弟好，贴心小棉袄。”方士谦感叹，袁柏清连忙接上：“师傅我下午来替您！”闪烁星星眼。

 

“士谦师兄你赶紧把这个祸害收走吧！”被抢了剪辑位的刘小别咔咔咔咔地打场记板以示抗议，旁边王杰希甩了个眼神过来，他立马停住乖乖把板子合上双手奉还高英杰。林杰见了这三人互动忍不住乐了，故作感慨来了句：“杰希如今也长到会护徒弟的年纪了。”

 

“师兄，你偏心！”方士谦眉毛一横。“想当年，你我他三人尚未出山，那时你便处处护他，哪里有一丝一毫顾及过我的感受！”

 

林杰装作一打拂尘，抚了抚并没有的长须。“师兄只是见你杰希师弟长得可爱，团子大的年纪追在我身后要糖吃，不免多照拂几分。”

 

王杰希头都没抬：“师兄，我十七岁上的山。”

 

方士谦甩袖：“我不管！今日你便在此说了，如若我同他一起掉进那劳什子蓝雨绝情池里，你是先救我，还是先救他！”

 

林杰方欲说话，王杰希淡淡开口：“杰希死了便是。”

 

就在这时高英杰突然从座位上蹦起来，三步做两步扑抱住了王杰希的腰：“徒儿绝不会让师傅死！”那小脸是泫然欲泣、我见犹怜，死命抓住王杰希衣服就不放了。众人见状一下呆了，方士谦咂嘴：“看来你平时护的短如今也知道来回护了。”拿眼戳袁柏清，却见此人被刘小别牢牢地箍在座位上不能动弹。

 

王杰希终于抬眼，把孩子从自己身上扶起，拇指轻柔地拭去高英杰脸上其实并没有的泪痕。“他从来不是我的短。”他淡淡道。

 

方士谦随手拿了张纸往地上一摔：“我靠这他妈还怎么演！凭什么你角色每次都这么帅我每次就都像无理取闹！”

 

王杰希一笑：“师兄卓尔不凡的气质……”

 

方士谦：“你给我闭嘴！”

 

 

一群人吵吵嚷嚷吃中饭的时候林杰端着盒饭悄悄坐到王杰希身边。后者正从黄色的一次性盒子里夹起一片肉，拿眼看他：“有事？”

 

林杰坐他旁边花坛上掰一次性筷子。“影业的人下午要来看。”

 

王杰希拿筷子的手一顿。“噢，”他说，“来就来吧，你看一下，别让他们乱走。”

 

“你放心。”林杰低头扒了口饭。

 

下午是拍楚云秀误闯张佳乐的出租屋，张欲杀之又改变主意的一场戏，算是一条重点剧情。赞助商代表西装革履踩进门的时候正好演到张佳乐衣衫不整把女主推到墙上，袖子里藏一把小刀欲杀人灭口，张入戏快，等导演喊cut仍然是眼神迷离，手上却不自觉地转起小刀，被旁边方士谦发现一哆嗦按住人手才反应过来。林杰陪着人站一边看也是一阵冷汗，心想张佳乐这人也是疯魔的，入了戏一时半会儿竟出不来、

 

赞助在旁边看了半个小时，若有所思，不一会儿就离开了。

 

自那以后这人几乎每天都会来剧组看半个小时戏，有时还会叫上别人。王杰希对此采取无视政策，全权由林杰掩护一手包办，几日下来也没出什么岔子。林杰直觉这其中有什么差错，这几人看、讨论的重点一直没有离开过张佳乐，对其他人包括剧情好像是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

 

剧情的直转而下发生在室内戏拍到一半的时候。那天早晨，林杰收到一个电话，是影业方面打来的。电话里对方要求在王杰希的剧中插入一个新的角色，年轻，女性，而且此人必须同张佳乐饰演的男主来一段篇幅足够的感情戏码。

 

 

“我拒绝。”

 

再次坐到谈判桌上的时候，王杰希的态度已经是非常强硬的了。对方依然是第一次和他们对接的那个总监，此人仿佛是换了张脸似的，相当和蔼地亲自给他们一人泡了杯茶。

 

“这个事情呢……”他自己拉开王杰希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和颜悦色。“剧组已经开机再通知你们确实是我方不对，打乱你们拍摄计划，王导生气也是正常的。但是呢——”他突然提高音调，“我们会对自己造成的一切麻烦负责。合同重新签，现在就可以签，我方愿意以最高的标准独家投资这部影片，后续所有的宣传和院线资源你们都不用操心。不管你拍成什么样，多艺术多抽象，我都保证给你包装成明年评价最高的电影。”

 

他微笑：“怎么样？”

 

王杰希把合同推回去。“你方想要介入创作过程，这件事已经踩到我们底线，请恕我们不能同意。”

 

对方闻言却又笑了笑。“王导，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你第一部长片吧……”他看了看王杰希，又看了看王身后的一班微草成员。“这个圈子有很多规矩，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清。你可以看看这些条款，现在我们已经是非常大度了，剧本创作还由你来，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想写死谁就写死谁，就算是这个姑娘，你把她写成小三小四我们都不在乎——我们只要这个人出现。”

 

“从试镜情况来讲，我认为这个女生不适合在我的剧里饰演任何的角色。”

 

“你这样说就是不给我们面子了。”总监的口气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也瞬时冷下来。“我们呢，是一直都很卖你们微草面子的，林杰和我是老同学，圈子里都知道，他的片交到我手上，我会亏待他吗？”

 

他用指关节敲着桌面。“待遇都好谈，只是这个条件是我们坚持的，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步。如果你们坚持要按原剧本拍摄，那么不好意思，之前合同取消，钱我一分都不会付。”

 

方士谦一脚踹在桌子腿上。“嗬，”他斜眼，“你真当我们微草底子薄好欺负是吧？这种话你今天都敢当着我们所有人面讲出来？你这什么行为你自己知道吗，这是毁约！哥们几个可都是有朋友在法律届的，你他妈敢毁约我他妈立马上法院告你，不是砸场子吗，来啊，爷爷我还怕了你这龟孙子！”

 

总监脸色未变。“方先生，”他推了推眼镜，“请你不要搞错了，我们签的合同是赞助合同，你们有权在影片中植入我们公司的形象。”他突然露出一个假笑：“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们，她，这个姑娘，就是我们公司在这阶段的形象，你们拒绝为我方提供你们份内的服务，请问，毁约的到底是我，还是你？”

 

“你他妈——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方士谦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站起来，总监坐在原地悠然不动。“如果你们还不明白，我就再解释得详细一些。“他把桌子上的合同又往前推了推。”如果，你们今天拒绝我方的条约要求，我方不介意使用法律手段。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到时候你们能证明我的要求不合情理，我也能保证，王导的新片两年之内绝对拍不出来。一部进过法院的片子，哪个投资商胆大包天还敢投钱？”

 

“你——”

方士谦正欲破口，王杰希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面无表情，抓起桌子上那份对方拟好的那份合同，欻地一声在对方眼前撕成两半。两半，然后折叠，又撕两半。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刹那只能听到撕裂的纸声。王杰希手一松，纸张碎片顿时如同雪花一般，在二人之间缓缓飘落。

 

“来告我啊。”王杰希挑起嘴角。“试试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