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

上文→其二中

在那一刹，他似乎是有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决心，一种谁也无法阻拦的爽快感。王杰希开车回微草，打电话告诉林杰剧组一切照常，按原来计划拍摄。“法律咨询那边劳你操心，”他道，“钱的事情我自己想办法筹。”

 

林杰沉默。“我就是不结婚也会让微草的第一部片拍完。”他说。

 

“别，”王杰希打方向盘，“没事，会有办法的。”

 

他们竭力想把这件事隐瞒，毕竟在一个没有资金保障的剧组工作，对许多外来成员来讲是有很大风险的。但这狂风骤雨，主要赞助商没了，或多或少风头都会慢慢传出去。有天拍摄结束，张佳乐走到他旁边。

 

“那事真的假的？”他严肃地问。

 

王杰希关机子的手顿了顿。半晌，他还是答：“真的。”

 

张佳乐没说话，任凭自己在沉默里崩溃了三十秒。王杰希直起身看着他。“你放心，”他低声说，“不会撑不下去的。”

 

张佳乐瞅着他：“你是打算砸锅还是卖铁啊？”

 

王杰希很冷静。“我家在四环内有套房。”

 

“你他妈吃错药了，”张佳乐骂他，“你父母还有弟妹怎么办？一个家全供着你？”

 

王杰希沉默。“如果一定要辜负，”最后他说，“我只能辜负最亲的人。”

 

“你行。”张佳乐比了一个服气的手势。他对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最后还是伸手拍了拍王杰希肩膀。“有什么事百花能帮到的，尽量开口。”

 

王杰希点点头。“我就希望你明天上镜状态好一点……”张佳乐糊了他一脸，转身开始拨号码。“今儿颁奖典礼，”电话还没接通的间隙里他回头对王杰希说，“你去现场吗，不是什么大学生评委……欸你给我投票了吗？”

 

王杰希敷衍。“投了投了。”又道。“我不去了，就在微博上刷你领奖的英姿吧。”

 

“我又没喊你去看我。”张佳乐露出了一个哎呀你乐哥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的表情。“你不去现场见证一下，叶修拿我们这代里第一个长片最佳导演？”

 

 

他有预留离舞台近的座位，当个什么评委就假公济私这点比较好用。到场的时间有点晚，一排里正中间的位置已经被同仁抢先占掉，他就凑合着在最边缘坐着。这样一个舞台，这样一个奖项，他们这伙人心高气傲直指戛纳的时候，怎么也看不上。后来慢慢入行，才知道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多少代价，方才对这么一小方天地另眼相看。我什么时候才能来这里？王杰希问自己。之前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很肯定，正如同他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直觉和无与伦比的决心。但这一次决心是否带他走上了正确的方向？未来好像一个未知数，所有的一切都不得而知。这条路是一条独木桥，下面万丈深渊，不知道多少人摔死在这里。

 

人生一场豪赌。他几乎撒下所有筹码，赌他自己不输。

 

王杰希再一次在心里梳理着手头的关系网，他也是在这行混的人，几年来不能说没有半点人脉。但如今若想缓和局面，起码要请与影业公司能力旗鼓相当的新投资商出手，这谈何容易。他半副心思神游天外，突然从旁边传来欢呼声。不转头也知道是大腕，他看着韩文清从边门走进来，五官依然是紧绷着的，朝着观众席上挥手致意。

 

霸图倒是财力雄厚。他恍了恍。问问老韩？

 

他还在思考这个别出心裁的主意是否可行，就在这时突然从身后伸出一只手，不轻不重拍在他后背上，王杰希毫无防备，当下被惊得差点从位子上弹起。猛地转头，看见叶修一脸得逞的表情，还冲他扬了扬眉毛。

 

他有点无语。“幼不幼稚。”

 

“这叫声东击西。”叶修胡扯，“我就不懂，老韩浑身上下哪一点好？走到哪儿哪儿出风头。”

 

王杰希看了看他身上这套西装，崭新笔挺，似乎是刚从干洗店拿回来的样子。都说人春风得意时气色更佳，此时此刻在灯光下看，似乎都不是平常所见的那个叶修了。当下心中情绪涌动，想到那个富丽堂皇的在地中海宴会上的梦，星光红毯，叶修高举他的手——

 

“你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你正是如此希望的啊。

 

他定定神，强行把这波情绪压了下去。叶修玩着领带尖，一条胳膊搭在王杰希椅子背上。“新片最近怎样啊？”他随口问了句，“老张刚进休息室脸都青了，我笑话他，他说是你折磨的。”

 

“……他精神压力大。”

 

“我看你精神压力也挺大的。”对方审视的目光落在脸上。“需要帮忙吗？”

 

他一个词哽在喉口。说不出来。如果不是此时，如果不是叶修……“你领带歪了。”他移开视线，伸手往对方领口指指。“啧。”叶修低头看，“还真的……”他伸手拽了拽，还是没拽正，连带领子看起来都有点歪。王杰希想要结束这个话题，于是急急上手：“低头。”

 

他手指拉起对方衬衫领子，翻正，把领带结拉到正中央，整理好，再把领子放下来。只顾动作，忽略在这被拉近的阴影里对方突然不加收敛的气息压迫。王杰希没有抬头，他指腹贴着料子顺下，察觉到来自头顶的那个目光它是锐利而富有穿透力的——叶修正借着刘海间微小的空隙观察着他。

 

王杰希忽地放开手。“好了。”他说。压力突然消失了。

 

他无法判断刚才那一瞬是真实发生，还是魔术师过分敏锐的感受神经在作祟。“对了，忘了说，恭喜你拿奖。”他继续完成老套致辞，话的内容倒是真心实意的。

 

“谢谢。”叶修回答，他也难得没有插科打诨。提示观众归位的声音在上方响起，音乐渐隐，是颁奖仪式即将开始的征兆。

 

会场灯光徐徐变暗。气氛开始变得有些莫名难熬。

 

“赶紧回去坐好吧。”王杰希说。

 

叶修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这感觉不明所以，又说不上哪里不同。“行，哥走了。”他道，真的直起身收回方才搁在椅背后的胳膊。王杰希当他真走了，仿佛心上有块石头徐徐落地，眼角余光却还在。就看见叶修刚抬起腿又止住，下一秒忽地转身重新面对他。刹那对方神色复杂，而后毫无征兆地伸手，轻轻碰了碰他脸颊。

 

叶修手指微凉。

 

他脑中一嗡，当下心头百转千回的心思。对方适时收回手，迅速地转身走了。他心中有所疑惑，像是瞬间捕捉到了对方无意泄露出来的什么，却不可名状，虚无地从指缝间溜走了。

 

我真的了解叶修吗？王杰希问自己。面上却不自觉地逐渐发起烧来。

 

 

那天最后他还是没有去找韩文清，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逛着马路回了工作室。站在楼下仰头往上看，一整幢写字楼里只有寥寥的窗户还透着亮光，在这茫茫的夜晚里，如同几颗永明的星。室内场景的拍摄已经接近尾声，短暂的休息几日，接下来就要最终确认外景拍摄方案，在这之前他必须要做出决断。而王杰希现在突然难以思考。

 

叶修站在台上，状似随意，轻轻举起奖杯。“我觉得这是一个开始，”他说，“不只是我个人，而且是新一代的开始。”台下一片闪光灯，王杰希坐在位置上，看台上人扫视全场，目光没有在任何地方有所停留。“相信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对昨日、对明天，对我们自己、对所有的你们，都是有意义的。”

 

没有哪个电影人不会被这样的场景感染。

 

王杰希推开工作室的门。屋子里只有方士谦一个人，他正低着头往背包里塞东西，桌子上堆得乱七八糟。“回来了？”他随口问。“老叶那领带居然打正了，不容易，果然是拿最佳得着装整齐——我赌五毛钱是苏妹子代劳的。”

 

“五毛拿来。”王杰希利落地脱了外套甩在沙发上，往电脑屏幕前坐下了。

 

“滚你丫的，”方士谦没get到点，自顾自把刷牙的杯子也往包里塞了，“休息日我要回趟家，你也别在这儿熬了，能不能往下拍都没谱，自个儿回去歇两天吧。”

 

“行啊。”王杰希应，也心里盘算了下。“我也好久没回去过了。”

 

他当然知道方士谦回家绝不是为了什么“休息”。对于这件事，他们都共同地怀抱着一种歉疚的情感。张佳乐骂得对，于情于理，不该置自己的家人于这种境地。然而事到临头，退无可退，也只剩下这一条是永远会在身后的路——咬了牙，为了某种“意义”，也要坚持把这件事做到底。室内戏拍摄完成的那天，王杰希拎着行李回到了家。

 

 

“哥？”女孩子穿着睡衣，有些惊诧地倚着门框。墙上的钟直指十二点，在这个点仍然醒着的也只有他们家里这个宝贝的高中生。“作业还没写完呢？”王杰希一只手撑着墙换拖鞋一边答应，妹妹瞬间露出一个哭丧脸：“数学题不会。”

 

王杰希直起身看了她一眼。“给我倒杯水。” 

 

“题目在我桌上！” 妹妹欢天喜地跑去厨房。

 

他在对方开着暖黄色小台灯的桌前坐下，低下头静静地看题目。女孩子很快回来，毕恭毕敬把杯子递上，自己拉了张小凳子在旁边坐了。“看什么？”王杰希没抬头，直问。“没什么。”她托着腮帮子看着对方在灯下的表情。“Yesterday once more.”

 

这话说得他有些伤感。王杰希把作业本往前推了推，拾起支笔开始一五一十讲题，妹妹支着脑袋在旁边听，嗯嗯啊啊应和。“懂了吗？”他一口气讲完，笔还拿在手里。“懂了。”妹妹说。“还有什么不懂的吗？”

 

妹妹看着他。“没有了。”

 

“嗯。”王杰希说。在灯下他端详了一下对方的面目，似乎与上一次见到又不同。“你眼睛挺漂亮的。”他突然说，“像我。”

 

“你在逗我吗？”妹妹回答。

 

他挑起一边眉毛，妹妹笑着打了他一拳头。“哎，杰希哥。”她突然郑重。“我告诉你件事。”

 

“什么？”

 

她的眼睛在灯下闪动着光，确实是如出一辙的琥珀色泽。

 

“我有喜欢的人了。”

 

这句话是王杰希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时间点听到的。他错愕了一下，因而重新审视了对方，脑中迅速运转，抓到了对方说话的尾端。“……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没什么特别的人。”

 

“你喜欢一个没什么特别的人？”

 

“——可他又仿佛人群中最珍贵。”

 

王杰希被噎了一下。眼前不知为何浮现出站在镁光灯与万千目光的聚焦下、面色如故的叶修。妹妹观察到他神色：“我知道你明白。”她说。

 

“我不明白。”王杰希叹气，默默地把不合时宜的叶修从他脑子里赶了出去。他从台灯前让开座位，顺手摸了摸女孩子的头。“睡觉吧。”

 

他回到自己房间，打开浴室的灯准备冲个澡。他高中的时候也有过女朋友，但如果要管那个叫爱情，似乎也有点不太叫得出口。花洒打开，热水蒸腾出的雾气朦胧一片，王杰希闭上眼睛，水珠争先恐后地落到他脸上，又顺着脸颊一路掉下来。

 

这个时候想感情这么缱绻温柔的事，似乎是不合适的。他明天大概就要和爸妈摊牌，承认自己这个当儿子的并没有他们想得那么省心。甚至可能是他们家里最大的麻烦。

 

王杰希一边擦头发一边往床边走，他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做好了应对一切质问的准备。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两下，他顺手拿起，划开屏幕看消息。

 

有一条微信来自张佳乐，他点开，以为是对方又在哪边夜场被人围追堵截发来求救——

 

“运气不错，记得请吃饭”

 

他把这则消息从头到尾读了三遍，没看懂。这是唱哪出？王杰希快速地敲了几个字发过去，半天没有回声，估计是已经回酒店休息。他于是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心上，按灭屏幕上床睡了。

 

 

忽略张佳乐消息的结果是他并没有能够安稳地睡多久。大概两三个小时后，王杰希被一阵催命鬼似的电话铃声吵醒，这是方士谦抢了他手机特意为自己设置的，吵闹程度如同一百个黄少天同时唱rap：“你认识什么余老板？”对方劈头盖脸问，这精气神好似是熬了一个通宵还没睡。王杰希听到老板两个字立马醒了：“谁？不认识？”“你不认识？”方士谦显得很匪夷所思，“我也不认识啊！奇了怪了，林杰给我发微信，说是这个家伙突然找上他说有意投资……”

 

“什么！”王杰希从床上蹦起来。“你确定？不是整人？”

 

方士谦听起来也快懵了。“我手机落车上，刚捡回来，我给你发聊天记录。”

 

 

“我和王导在百花的席上见过。”

 

余老板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王杰希确实是同他见过面的，话却没说过几句。“那天吃过饭后，我回去让秘书查了查你们的来历，确实非常优秀，值得我们投资。”北京某著名大厦的第28层，会议室里，微草一众人警惕地盯着对方。在这种视线的高压下余老板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前几天大影节闭幕，结束后的酒会我也应邀去了，在那里见了几个熟人，也听说了一点你们最近遇上的事。”

 

“所以？”方士谦直击重点。

 

余老板微微一笑。“我可以帮你们。”他说，“新片由我们接手，你全权，其他事我公司搞定。”

 

众人面上没有反应，努力压着心里各种群魔乱舞。王杰希抬起眼：“您的条件是？”

 

“没有条件。”余老板慢悠悠回答。“我只是希望，等这一切结束以后，微草工作室可以同我方签约——当然，看你们的意思。”他十指交叉注视着众人：“现在签约已经是大势所趋，霸图，轮回，百花，有名气的工作室身后都是有靠山在的。不过我也不着急。这次合作是我们双方对彼此的一次认识，我们考察你们，你们也同时考察我们，但我相信，王导，你会发现——我们联手就是最好的。”

 

王杰希沉吟。“说实话，微草现在的处境其实非常尴尬。”他道，“我们和那家的梁子，您应该也了解得足够，这个时候介入，要我说，对你们也不是十分有利。”

 

“你想问我到底为什么要投资你们？”余老板问。王杰希颔首，对方笑了笑。

 

“原因当然是很多的。挑个你们爱听的——因为我觉得你们会成功。做商人的，要有直觉。你们的篓子确实捅得吓人，我知道不是你们的错，这件事，我们双方都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明白。”王杰希说，眉头已然舒展。“我们考虑几日给您答复。”

 

“应该的。”余老板笑笑。两人站起来握了握手。

 

 

微草没有再在这件事上有所犹豫。

 

正式签合同的那天，方士谦一个电话把张佳乐叫了出来。

 

“干嘛干嘛？诶你别拉我！”张佳乐一脸懵地被拉到了路边串摊，被一帮微草剧务轮番敬酒奉为上宾。“还是乐哥靠谱！”方士谦搂着他合不拢嘴，“来，和哥们干一个！”也亏得张佳乐少数民族酒量好，直到结束还能保持清醒。“王杰希你的人都疯了吧！赶紧管管！”他拖住旁边默默啃着鸡翅的导演，后者的大小眼温柔地看了他一眼，吓得人瞬间就放了手缩去方士谦后头。“你这眼神啥意思？想潜我？我告你啊别对你乐哥我抱着这种不该有的心思，哥们一颗红心向着党，头断血流不投降——诶谢谢您啊，真喝不下了……”

 

在被拖去KTV续摊的路上，张佳乐仍然不断挣扎试图逃走。王杰希走到他旁边。“不是你让我请吃饭的吗？”他道。“我？”张佳乐仿佛是仔细回忆了一会儿，突然惊醒，“你说那事儿啊！真的成了？”

 

“成了。”王杰希露出微笑。他特别真诚地看着张佳乐：“谢谢你，乐哥。”

 

“不客气不客气。”张佳乐摆手。不过他看起来依然有点懵。“虽然你们第一次见面确实是在我家局上，不过说真的我也没帮上什么忙……”他思索。“要谢你应该去谢叶修啊，我也是听他说的才知道你们微草可能有救……”

 

王杰希愣住了。“叶修？”他重复了遍。

 

“对啊。”张佳乐揉揉头发。“他之前本来就和你老东家有纠纷，估计是从哪儿也听说了你的事，顺手拉一把吧……”他突然想到什么，有些不可置信地转过头：“他难道没和你说过吗？”

 

王杰希沉默。晚风吹起他衬衫一角，他抬头望向张佳乐，眼睛里有一点酒意酝酿出来的水光。“叶修回杭州了吗？”他问。

 

 

车窗外的霓虹灯连成一线，光晕流转，物象虚化，街旁招牌像风一样往后略过了。那些像流星般拖着长长尾巴的金色长龙，它们仿佛烙在王杰希视网膜上，一时半会儿遗忘不了。他内心震动，他需要帮忙，随便谁都行，但绝不能是叶修。

 

为什么不能是叶修呢。

 

他从出租车上跳下来，四处张望寻找广告招牌。沿着人行道兜兜转转向前走，在偌大的北京城里找一个人，那个人说，在卡萨布兰卡的灯箱下等他。

 

一个月前他同叶修打了个诳语，现在对方把这个还给他了。

 

他想起做过的梦，内心其实是如此希望的梦，希望有朝一日能同他并肩，甚至超越他，颠覆他，让这世界成为自己的王朝——而非叶修要俯身下来伸出援手，而非他王杰希只能坐在台下。

 

因为人群之中他最珍贵。

 

我在你心中也是最珍贵的吗？

 

王杰希停下脚步。他慢慢转过头，身后，公交车站台的巨大广告栏下站着一个人。数日前这里曾经挂着大影节的宣传海报，经典电影集锦系列，招贴画风格的亨弗莱鲍嘉和英格丽褒曼。那人穿了件灰绿色的格子衬衣，靠在新换的美容广告边静静地抽着烟。遥遥看见他，略微抬手招呼，指间橘色一点。

 

王杰希快步走过去。“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劈头盖脸问。

 

叶修掐灭手头烟。“我乐意。”他说。

 

王杰希没话说。他内心情绪波动，此刻强行压下去，望着叶修沉在夜色中的脸。“我欠你一个人情。”他认真地说。

 

“你是欠我。”

 

“我会还的。”

 

叶修突然笑了笑。“王杰希，”他盯着他的眼睛，“你会不会把这个世界想得太容易了一些？”

 

“你总想着清清白白，有借有还，可别人有时借你人情，只是纯粹的不想要你清白。”

 

“……什么意思？”王杰希呼吸急促，对方突然直起身拉过他手腕，反身把他按在了广告牌上。“你说我是什么意思？”他眼神暗沉，气息直直逼过来，悬在他嘴唇上方，膝盖骨直直顶上大腿根部。王杰希被压制在臂弯里，他抬起下颚同对方对视，距离太近，有些情绪几乎遮挡不住。

 

于是他伸出手拍拍叶修脸颊。

 

“别演了。”他说。

 

叶修没放手。只有眼神变得饶有兴味起来。

 

王杰希沉静如水。“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

 

“没劲。”叶修说。他放了手，转过身准备从烟盒里找一支新烟，王杰希撑着广告牌站直起身来。“少抽点，”他在叶修背后说，“让自己多活两年吧。”

 

叶修没说话，把烟拿在手上。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萧索，那像是沉浸在某种思绪中的样子。他很反常，这一次不是错觉。

 

于是王杰希说：“一法郎买你的心事。”

 

起了一阵风。在风里他听见叶修轻笑一声，没声响了。于是他再次开口：“我愿意超额付费很多。”

 

过了不知道多久，直到王杰希觉得叶修大概不会说出任何的事情，晚风一缕接着一缕地从耳旁飘过，他叹了口气。

 

“我有个朋友，”叶修说，“是个非常正直的人。”

 

“然后呢？”王杰希问。

 

叶修转过头。夜风吹起他发梢，他七分淡然，三分冰凉。“然后他死了。”

 

沉默像一座天桥，横跨在二人之间的空气里。过了很久，王杰希伸手拿走叶修手里的烟，低头自己咬上。他垂眸颔首，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凑近叶修，后者摸出打火机，凑上去伸手笼了笼。咔。

 

深吸一口。王杰希仰起脖子，对着夜空轻轻呼出白色的雾。“这就是你曾经消失的原因吗？”

 

“没错。”

 

“你现在回来了。”

 

“对啊。”叶修伸手取走对方唇边的烟，拿过来自己抽了一口。“愤世嫉俗的外表下，我有颗性情中人的心。”

 

“我觉得恰恰相反。”他把烟抢了回来。

 

“王杰希，”叶修望着他，“好好拍你的片子，别瞎掺和别的。”

 

他笑了笑。烟雾缭绕，在这种朦胧而危险的气氛中，他突然莫名生出歹念。王杰希咬着烟，冲叶修微微偏过脸。

“你放心，”他含糊不清地说，“我没那么正直，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这么说着，突然非常想吻叶修。

 

 

二 完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