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

粮食。

Young For You

 

 

张佳乐吃完夜宵回房间，半夜的酒店走廊，他拱着身子埋头解电子锁，突然背后咔地一声，住在对面的人拧了门把手出来，两个人都没预期会在这个时间点碰上，当下都是呆了呆。

 

“还没睡啊？”张佳乐说。他手上动作顿了顿，门锁没打开，系统随即发出一串错误的咔咔声。王杰希穿着睡衣站在门口。“没热水了。”他说。

 

“不会吧，这洗澡水还限时供应呢？”张佳乐夸张地拧起眉头，“找前台吧，是不是哪儿故障了。”他又试了一次刷卡，这回成功了，房门应声而开，他舒口气，做出自己并没有被这种小事难住的样子，扭头又对王杰希笑了笑。“那你早点休息啊。”

 

王杰希点点头。“乐哥晚安。”他说，张佳乐从善如流地把门给关上了。

 

他隔着上了保险的门听见走廊上的人关门落锁，拖鞋踩在地毯上往电梯口走去的悉索声。走廊上灯光很暗，昏黄色的落在王杰希半边的脸上，没有什么深刻的表情。张佳乐的房卡还握在手里，房间里一片黑暗。他在这种寂静中呆了会儿，突然转身又开了门。

 

“王杰希！”他对着快走远的背影喊了声，对方回了头，似乎是没想到又是他。“你要不来我这儿洗吧。”张佳乐说。

 

 

方士谦在二期群里抱怨。“我们队那个新人，不知天高地厚。”此话一出，一群人冒出来笑他：“就你还敢说别人不知天高地厚？”气得治疗猛吐血。正巧百花下周在微草主场打比赛，散了后一群人在后台，正好撞上呆在林杰身边的大小眼少年。“是你啊？”张佳乐搂着旁边小队员的肩膀笑脸晏晏，“叫声乐哥？”

 

王杰希还没开口，林杰先不干了。“你别没事占人便宜，我觉着你们也就差不多大。”“那我这一年是白打的啊？”张佳乐撇嘴，突然觉得有点琢磨出味。回头他拉着孙哲平：“傻逼谦估计是酸上了。”他言之凿凿地推断，“谁是林杰大大最可爱的后辈？大概是这么个理？”

孙哲平揽着他：“对对对，乐哥说的都对。”

 

这事过了也就过了。后来某天他又在后台碰到王杰希，正好是对方被几个其他战队的前辈围着叫王大眼。他那天被叶秋干了心情不好，本想着当没看到就绕过去，谁想那几个人先一步看到了他，当即嬉皮笑脸吹了几声口哨，嚷嚷着吆喝百花的小辫子来了。

 

张佳乐立马就火了。

 

他没上脸，只是停下了脚步，挑起眉角笑了笑。那几个人见他这反应更来劲了，撂了微草的新人转身冲他围过来，张佳乐眼神一冷，“你他妈……”

 

“乐哥！”

 

他胳膊被人猛地一拽，拳头往旁边一歪只砸到人肩膀。他有些惊诧，王杰希抓着他手臂，一大一小两只眼睛看着他。那时张佳乐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卧槽这大小眼近距离看着确实渗人的啊，二是小兔崽子力气倒还挺大。正在所有人都一时懵比的当下，王杰希抓着他转身就跑，后面的人回过神来破口大骂，张佳乐不甘示弱隔空骂了回去，还好对方被同伴拉住，没有再追上来真人pk。等跑到一没人的地方，两个人靠着墙气喘吁吁，张佳乐扶着腰：“你小子跑什么啊？你乐哥我还干不过他们？”

 

王杰希抹了把汗，指指头上。“后面有摄像头。”

 

张佳乐被堵得说不出话。

 

王杰希一脸正经。“不过还是谢谢前辈。”

 

“你这小孩怎么这么无趣的呢？”张佳乐吐槽，“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不是应该最热血最疯狂最无所畏惧一往无前的吗！你的朝气在哪里！”

 

王杰希思考了一会儿。“我错了，”他说，“您还是回去打架吧。”

 

张佳乐有时候觉得王杰希这个人真挺奇怪的。他十七岁的时候都没有狂得不可一世，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继承来了这么多冷静与自制。张佳乐想你们看看我们家昊昊十七岁时候的样子，那叫张牙舞爪，日天日地。

 

后来他一想，他们百花的人年轻时都是这样子的。

 

王杰希从热气腾腾的浴室里出来，自谓已经不再年轻的张佳乐正保持着一条死鱼的姿势趴在床上追忆青春。“你好了啊……”死鱼翻了个身，“挺快的。”气若蚊蝇似的。王杰希头发擦得乱七八糟，站在门口瞅了他一会儿。“你没事儿吧？”他问。

 

“你乐哥，妥妥的。”张佳乐给他比了个大拇指，然后发现对方的眼神更奇怪了。但王杰希是个不会随便管别人闲事的人，“谢了啊，”他说，拿着毛巾准备走。“慢着！”张佳乐突然说。

 

王杰希转过头来。这是今天的第二次了，张佳乐看着对方那双眼睛愣了愣。“……下次试试和我打配合吧？”他说。

 

王杰希当然说好。

 

 

他曾经是很喜欢他的，众人谓之不知其所起，可能因为张佳乐是个大奇葩，而奇葩总是喜欢奇葩的。他们队里的新人张伟同学对此感觉十分的压力山大，张佳乐安慰他：“没事儿！你要做自己！”张伟觉得这个人大概是缺筋。张佳乐人缘特别好，小至全百花，大到全联盟，似乎人人都愿意惯着他，其人却浑然不觉。

 

“各部门注意！”孙哲平曾数度听到此人偷偷摸摸躲在房间里，戴着耳麦对不知道是什么人下达指示。“第七次反叶秋围剿守卫战正式开始！”孙哲平很淡定地路过了，过了大概半个钟头他再过来看时，房间里就会传来此人尖着嗓子的“叶秋你不要脸”“下次有你好看”，循环往复，十分日常。方士谦作为他们同期里唯一的大治疗日程安排是很紧凑的，但出于其实并没有的同期爱还是经常跑来帮忙，屁股后面偶尔不远不近地吊着个三赛季最佳新人。

 

“你脾气可够大的啊！”张佳乐伙同其他人嘲笑他。“小王同学别理他，这儿有你的位置！”王杰希倒不至于真的扫把一拍就飞到他们百花阵中了，远远打个招呼跟着方士谦走了，不久战场中就传来一叶之秋和王不留行打得飞起的声音。

 

“这小子要多留个心眼。”落花狼藉站在他身边。“我知道。”张佳乐动动视角，故作轻松地说。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私底下和王杰希说话？那大概是一个“从此无忧离他远去”的时刻。颁奖仪式结束后他躲在后台角落给孙哲平拨电话，说着“老孙你相信我”“百花明年一定能拿冠军”，还有“瞎几把扯我没哭”。他挂了电话在黑暗里默坐，似乎是在等着时间和其他别的什么把他吞没。

 

张佳乐抹了把脸。走出去了。

 

结束的时候他带着队在后门遇到微草，新晋的冠军队全员还都处在一个嗨爆了的状态里，这种情绪毫不避讳地扑面而来，对于落败的一方来说又是一次精神上的灭顶之灾。张佳乐站在队伍最前面挡着，夜风吹起他额前散发，露出一张看起来没什么表情的脸。“明天回去？”有人在晚风里走过来。他斜头看了眼，“对，”回答，“恭喜你们了。”

 

王杰希默默地和他并肩而立。“我请你吃饭吧？”他突然说。

 

“好啊。”张佳乐当然不会推辞。他突然回头，看着夜色里他这个极有出息的后辈，像是挑衅一样扬起眉毛：“等下次我赢你的时候。”

 

王杰希无声地笑了笑。“我随时等着。”他说。

 

 

命运这个东西，要想谈起来真是相当曼妙。很多年后张佳乐退役又复出，换了个东家又开始打世界赛，这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一一经历，王杰希却还是长长久久地欠着他一顿口头约定的饭。仔细想想这是蛮悲剧的事。张佳乐不是个小心眼的人，但被逼要去走火入魔，的确也在一段时间里暗搓搓地记恨过他这个曾经很喜欢的后辈。你他妈挡谁路前面不成呢？偏偏挡我。但他也知道这真的不能怪王杰希。叶修说，你一个人也想赢我？那么就算没有横空生出王杰希，也会有王杰东王杰北前赴后继地挡在他通往冠军的路上。

 

道理大家都懂。可七赛季后张佳乐再看见王杰希时，却还是发自内心地，感觉胸口一阵闷。

 

“王杰希！来和我pk！”

 

唐昊心里有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执念。对于这件事，张佳乐也是知道的。于是再次感慨孽缘孽缘，我老百花怎么上上下下都要挨个来找你讨债。国家队的领队叶修是个不怕事大的，连续几天安排这两个人做分组训练，唐昊每天被揍得鼻青脸肿，又充分发挥他永不言败的精神愈挫愈勇，在不断的被虐中坚强地长大。

 

“昊昊啊！”张佳乐胳膊一伸把人搂过来，语重心长地教育孩子。“对前辈要尊重知不知道？怎么就能直呼人家王队的名字呢？你这个样子是要被人家笑我们百花没家教的。”

 

唐昊阴着脸：“张佳乐你烦死了。”

 

张佳乐给了他脑袋一巴掌。“叫乐哥！”他佯装生气地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说了有效，此后唐昊再找王杰希pk语气渐渐有所好转，虽说不上恭敬，至少也得过且过了。他目睹着这种变化，自觉很有满足感。“这小子也是成长了。”他自言自语，正好被旁边结束一盘正在收东西的人听见。“意识和能力都非常不错，成长起来是个不可估量的年轻人。”王杰希说。

 

“你说的话果然还是要比别人听起来靠谱一点。”张佳乐感慨，见他起身似乎是要离去，于是随口问了声：“回房间啊？”

 

“我去散散步。”王杰希转过头。他的头发被耳机压得有点塌，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有点可爱。“一起吗？”

 

他们沿着苏黎世湖散步。天色已晚，湖面上的水鸟拢起翅膀，几支白色的羽毛落在水面上。王杰希架了副黑框，张佳乐找了顶鸭舌帽戴在头上，帽檐压得极低，不过他们自觉天光暗淡不容易被认出。“等再晚一点能看见星星。”王杰希告诉他，“夏季的织女星很亮。”张佳乐手插在兜里，仰着脖子往天上看。他的眼里映着深蓝色的天。“魔术师真的认识星星？”

 

“你不是还认识一百种花？”

 

“哎这你都知道？你还看八卦杂志？”

 

“……听别人说的。”

 

“啧啧啧，你看着我眼睛说啊，我才不信呢——等等，过来扶我把。”

 

王杰希往栏杆边走了两步，张佳乐一只脚踩在杆边上，伸手爽利地摘了帽子往王杰希脑袋上一扣。他以一个标准的高中生逃课翻墙的姿势迅速地脚上一蹬，风衣下摆翩飞如同一只黑色的飞鸟。“你来不？”他站在栏杆后的山坡上冲王杰希勾勾手指，脑后的小辫子在风中散了发丝，眼里全是明晃晃的笑意。身后水鸟惊动，掀起翅膀哗啦啦地掠起一片。王杰希看了他一眼，低头挽起衬衫袖子。

 

“现在可以看到了。”他们一起躺在草地上，一只胳膊枕着脑袋，王杰希抬起手指向夜空。“夏季大三角，南边往下，有一颗特别亮的……”“真的。”张佳乐闭了闭眼睛，风太舒服，他都有些昏昏欲睡了。“城里看不见星星。”

 

“是。”王杰希说。空气慢慢地安静下来，他在昏沉中，似乎有了种朦胧的感觉。“王杰希。”他突然叫，后者微微侧过头，这张脸敛了许多锋芒，相像又不同。耳边一刹似乎传来连绵不绝的蝉鸣，他的目光停在苏黎世高远的夜空上。

 

“夏天到了。”他喃喃自语。

 

 

王杰希和张佳乐躺在苏黎世湖边看了半宿星星，这件事很快作为一件浪漫到有点中二的传闻传遍了整个队。方锐一边嚷嚷这下电竞周刊来采访不怕没料爆了，一边厚着脸皮去找现任兴欣队长求约，收到对方笑眼吟吟的拒绝。张佳乐隔日去训练，国家队领队站在黑板前翻资料，抬眼看到他。

 

“诶呦。”叶修挑挑眉毛，“在湖边吹冷风的人来得还挺早啊？”

 

张佳乐精神抖擞地抽出椅子，还不忘和人互怼：“这叫追求生活质量，土老冒不懂。”

 

“所以你才老拿第二知道不，学习学习哥的钻研精神，拿四个有点困难一个总得有了吧？”

 

“幼稚。”张佳乐撇撇嘴，“你能有天不拿这事损我？”脸上难得是很平静的样子。于是叶修像是惊了奇似的望着他：“真脱胎换骨了？”

 

张佳乐转转眼睛，王杰希正坐在他自己的位置上喝咖啡，察觉到他望过来，略微从材料上抬了抬眼。“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他理直气壮，“唯冠军论是肤浅的，是扭曲人民正确的社会主义价值观的……”他给旁边飞了个眼色：“这位小同志你说对不对啊？”

 

王杰希慢悠悠地把档案夹合上。清晨的阳光从窗户外面照过来，映亮额前的发梢。他看也没看张佳乐一眼。

 

“乐哥说得都对。”王杰希一脸正经地说。

 

 

END